傅子归赶回玄机阁时已近日落,他敲了敲年今夕的房门,却无人应答,正有些疑惑之际,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进来吧”,声音听起来全然不像往日那般活泼清脆,倒像是个垂死之人。 他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满满当当一口未动的饭菜,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再一扭头,瞧见床上鼓了一个大包,又有些好笑。 “年姑娘,你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只见床上的大包略微涌动了一下,不消时便探出了年今夕的脑袋来,她揉了揉眼睛,却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闷声道:“辛苦你了,菜应该还没凉,快吃吧。” 傅子归却并没有依她所言坐下,而是一步步走近了些,一脸正经地问道:“既然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年姑娘还为何事忧心?”后面本来还有一句,竟然连饭都吃不下了,然而看见她恹恹的神情,终究还是吞了回去…… 年今夕长长地叹了口气,佯作伤感地抚上了心口,咳了两声,满目忧伤:“只怕我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不是很懂。”傅子归抱剑而立,语气平静无波地回道。 “……” 你看你看,这年头,周围连个能接梗的人都没有。 “算了,没事。”年今夕颓然地垂下头,下床趿拉着鞋子就往桌边走去,朝他摆了摆手,“过来吃饭,吃完再跟你讲我今天的糟心事。现在我没力气讲,也怕讲完没心情吃……” 傅子归摇了摇头,道:“这于礼不合,年姑娘还是自个儿吃吧,我待会儿去厨房瞧瞧。” “麻烦死了,你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到底吃不吃?”年今夕凉凉地瞧了他一眼,见他没动,手上筷子往桌上一扔,幽幽地启唇,“唉,此情此景,忽然我就想起了那一夜,我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睡眼朦胧间睁开双眼,却瞧见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来你猜猜,出现了个什么?” “我吃。”傅子归脸色铁青地坐回了桌前,默默无语地开始扒饭。 年今夕捡回筷子来,戳着碗里的饭菜,垂了眸子,叹了口气说道:“傅子归,以后别再跟我假客套了。以前和你师傅怎么相处的,以后便和我怎么相处。其实我也是孤儿,自从来了这里,更是连个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想吃饭也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觉得怪可怜么?” 听她说起师傅,以及而后有些孩子气的心里话,只觉得心里某处被撞了一下,是啊,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就连可怜,从来也只有自己觉得可怜而已。 此前从未听她说过自己的身世,然而看她如今的境况,想来也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外漂泊了许久。 “恩。”傅子归抬眼看她,继而低头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菜已经凉透了,两人默然无语地吃完了这顿饭,心里却都涌过一丝融融的暖意。 …… 用过了晚膳,那个名为巧琴的小丫鬟进来收拾碗筷,正欲离开,年今夕却又将一卷纸和一封信交给她,道:“先前给你的那张撕了,明日换上这幅吧。另外,这封信立刻教人送去何府。” 年今夕叹了口气,原本约好在明日的生意,如今看来是做不成了,还真是出师不利。 巧琴接过来低声应是,折身离开了房间,又将门扉轻轻合上。 “说罢,到底怎么了?”傅子归站在窗边,确定周围没有什么眼线之后,这才沉声问道。 年今夕又叹了口气,这才将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傅子归耐心听完她一通抱怨,不由得微微蹙眉:“你是说,皇上下令召你入宫?” “是啊,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接到圣旨,先是来了一大帮宫女侍卫的抬着各种赏赐朝着蔺府过去了,听说还有个带头的总管,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监……”年今夕双手托腮叹了不知道第几口气,愁眉苦脸地回他,“我听丫鬟们都在议论,还专门跑去门外看热闹,结果没想到紧接着他们就朝玄机阁奔过来了。” 年今夕瞬间趴在桌上,咣当咣当地撞了半晌,一声声地哀嚎:“妈个叽,我还以为也要赏我什么宝贝呢,扑通就给他跪下了……结果啥也没给,就说是皇帝要见我,召我明日进宫。” 鬼也知道肯定是蔺相那个老狐狸干的……蔺相如这个老东西,怎么就不能多等两天,白瞎了他这个好名字! 玄机阁的生意才刚刚起步,或者说根本没起步……她现在的后台根本就不硬,等等她哪来的什么后台…… 自己的生死之相算不出来,天子的心思她随便乱测也可能随时挂掉,让她明日进宫,万一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那个狗皇帝,惹得他龙颜大怒,自己肯定是要脑袋不保了。 她神情恍惚地呵呵一笑,更加用力地“咣当”,“咣当”…… 傅子归瞧着她欲哭无泪以头抢桌的模样,沉思了半晌,突然问道:“年姑娘,我有一事相问。” “讲。”这边年今夕依旧趴在桌上,已经不顾形象开始死命地揪头发了,“妈个叽是我的口头禅,不要问我口头禅是什么意思。” “那夜你明明扭的是我的手臂,摔得是我的后背,为何我醒来之后,脑后却是剧痛无比?”傅子归皱了皱眉,只怪当晚实在烧的太厉害,什么也记不清了,如今见她这般模样,总觉得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 一阵心虚的沉默之后,年今夕吞了吞口水,缓缓抬起一颗鸟巢般的脑袋来,笑了笑,道,“那天晚上送你回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你脑袋磕到了地上,可能是给磕肿了……” “是么?”话虽如此,傅子归望向她的眼神里分明透着一股子疑惑,显然是似信非信的模样。 卧槽,不会真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她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暗道,这不能啊,感觉当时那两下轻重把握的还可以啊…… 不过,怪不得她总觉得这小子醒了之后就愣了吧唧的,完了,这以后的生意可全靠他啊…… 她眨了眨眼,忽然故作关心地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抬起手来欲要摸他的后脑瓜,一脸谄媚地追问道:“不过,我后来也发觉了,立刻借着点药酒就给你用力揉开了,可能当时是有点疼,现在呢?还疼吗?要不再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必了。”傅子归被她过于真诚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寒噤,不由得退后了两步避开她的手,却是忽然想起来正事,正了脸色道,“年姑娘无须忧心,明日我陪你进宫便是。” 一听见进宫两字,年今夕立马又蔫得跟下了霜的茄子一样,悻悻地收回手来,却是摇了摇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既然答应了蔺沧之,便是答应了他背后的蔺相,这类事情莫说如今,往后也不可能回避。会被召见入宫我也早先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了而已。” 傅子归依旧不为所动,坚持道:“明日我装作你的随侍便可,若真出了什么麻烦,我傅子归舍了这条命,也会带你离开。” 这话虽然有那么一股子琼瑶剧台词的味道,但年今夕表示,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这种话,尤其是知道眼前这人是认真的绝不是说说而已,还是有点感动的。 虽然感动,她还是保持理智地一口拒绝了。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也很感谢,但是明日进宫你还是不能跟我一起去,你是我唯一一张也是最大的底牌,在我还没有站稳脚跟之前,你和蔺相能少接触就少接触,最好让他连你的存在也不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这点你也懂吧?” 年今夕见他一脸凝重,故意推了推他的手臂,笑得轻松,道:“你放心,我这个半仙可不是白叫的,你真以为我是招摇撞骗的神棍啊?你是没见过我以前给那些人算命摸骨,看他们那些人的表情,就差给我跪下叫菩萨娘娘了,来,让本半仙也给你看看……” 说着,她暗自开了外挂打算给傅子归瞧瞧之后的运势,却突然白了脸色,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不见。 “怎么了?”傅子归见她神色忽然有些不对,皱了眉头问道。 “没,没什么。有点累了。你回房吧,明日我还要进宫,也要早点休息了。”年今夕稳了稳心神,催他离开了房间,待房门一关,却突然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方才的消耗之大也是实属异常,年今夕只觉得似乎稍有不慎就会立马昏睡过去,只得死命地咬了咬手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来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竟然,完全看不见傅子归的未来。 这样的情形,这十六年来也只发生过两次。而上一次,还是三年前,那是她还在秦府的时候,她突然看不见未来那个人,是她这一世的娘亲。 虽然也不那么十分确定,但是如果按照上一次的情形来看的话,她曾经也推断过,应当是只有将死之人的未来,才会出现这种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 年今夕慢慢地站起身来朝着床上走去,心里有些慌乱,也就是说,傅子归近期之内,会有关乎生命的危险么?想了想这人又蠢又犟的性子,暗自下了决心,明日绝对要防备他偷偷跟着自己入宫…… 她这么想着想着,脑袋一歪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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