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接到旨意出了大理寺时，陈铭已经晕了过去。倒不是受了多少刑，反而是被吓晕的。 彼时日头渐落，满天云霞。 他突然就想起了，曾经有个小姑娘总爱在他身边赞美落日之景。 也不知道在身死之前，她有没有再看过这般景色。 / 京城穆家，曾是蔚然世家大族，祖上留有封邑有爵位，家主更是位居工部尚书，位居二品高官。 更是除了苏宰相外，乐正帝面前的大热红人。 而穆家嫡长女，便曾备受圣宠。 直到十二年前，一场苏宰相贪污案，不仅让大梁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受到宫刑又流放边疆。 更是牵扯了穆家所有人的前程，繁华落幕，整个家族的落败只在一夜之间。 穆清羽就是在那一年被李家领养的，那会小姑娘才七岁，认了年长六岁的李殊作大哥。那时候也只是穆家出事前夕，风声紧，穆家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眼里。 她在被母亲推开的时候，在被李殊抱起的时候。 就那一会，可能是她这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了。 后来没过多久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几个弟妹就全被流放了，她因为过继给了李家，反而留在了京城。 也不知道是因为何种原因，没有人再找她麻烦，五年后苏宰相回了朝，政局动荡，皇位争夺。 京城的风云一天一变，没人再能想起曾经的穆家，也都忘了穆家还有个女儿，带着复仇的种子，留在了京城。 京城的权贵中，更多的人却是知道第一名楼点翠阁里，有个不是人间烟火气的美人儿，叫做穆清羽。 …… 穆清羽是十四岁那年被安排进的青楼，那时候大皇子刚恢复太子身份，李父升任大理寺少卿，李殊则是暗下里培养了一堆密探替大皇子出力。 而这密探之一，便有穆清羽，她不是被迫的，她想去找一个真相，苏宰相一案的真相。 苏宰相是回朝了，可穆家老小却再也没回来，她内心是极通透的，也许至死，她都不会再见到家人。 认识陈铭，也是在这一年。 陈家这嫡公子，那会在穆清羽眼里，只是个小孩儿，跟着一群风尘气浓重的世家纨绔混在一起，还自称京城小霸王。 这只是一个会歪着脑袋夸她真好看的破小孩，一个会手足无措说喜欢她的破小孩。 小少年贵公子，身姿翩翩，眼神明亮，那么俊俏，耳朵尖泛红又那么可爱。 穆清羽觉得自己也是个破小孩，一张脸，两句话，她就心动了。所以乐正三十四年，她谈了一场恋爱，小公子每天都来约见她。 就像所有的闺阁小姐那样，仿佛在与心上人幽/会，只是谈诗说月，一心都是眼前人，只余欢欣。 但她也知道，这一切只可能是水中月，镜中花，沉沦是不被允许的。 穆清羽也是在新帝登基后才明白，自己这场无稽爱恋能持续长达半年之久是有目的的，她的小公子，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点被看中了。 好哄。 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不涉世事，不懂世故，偏又身份特殊。 他的父亲野心太大，他的阿姊太有出息，这不是“他们”能容忍的。 平治元年，穆清羽接了身为密探的第一个任务——毁掉陈家大小姐的清誉。给她派这任务的有两方人，一方自是李殊，他的背后如今站着新帝。 一方则是现今曾宰相的千金，她是内定的新帝皇后，知道了她与陈铭的身份而来买通她。 当她只是个普通妓/子。 正好，正好掩盖身份。 …… 穆清羽用的招数极其简单，她的小公子确实好哄，根本用不着她花多少脑筋。 哄着一起私奔，她跟着女扮男装成陈家小厮进了陈府嫡系住的院子。 等着小公子收拾行李，等着曾准皇后那边派的人来陈府捣乱，躲进嫡千金的屋子里，等着被人以男儿身的身份抓住。 等，等得心慌意乱。 第一次真切地认清自己只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再被抓住的那一刻，陈铭解释不清，陈大人叫嚣着验身报官。 可一切都没用，这来的人，是后宫的贵太妃，前朝除皇后外品阶最高的唯一一个贵妃。 是当今圣上幼年五岁到十岁的过继母妃。 无论是闺阁中藏着男人还是胞弟欲与风/尘女子私奔，无论哪一项，陈家大小姐的声誉都算毁了。 更何况，陈铭从始至终，根本什么也不敢说，即使看着她被毒打了一顿，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是特别怕疼的，磕一下碰一下都不行。 可那会如此重的伤势，她毫无知觉。 因为穆清羽从那一刻起眼神清明起来了，突然就释然了，释然了一切情绪，愧疚的，困惑的。 心无情意，才是一个合格的棋子。 这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也是她祭奠“爱情”的理由，她也不比陈铭勇敢到哪去。 她只是个棋子，生与死，爱与恨，似乎都不再重要。 …… 于是平治元年新帝选妃，皇后是曾宰相的千金，淑妃是江浙总督幼女，惠妃是神龙大将军之女，德妃是京城第一乐舞名女，镇远侯之嫡孙，户部尚书之女。 而贤妃一位也给了一位尚书之女，但论名气，却是名不见经传的平庸女子。 可这事并没让京城的酸腐书生去关注上这位贤妃娘娘，那会他们更关注的是陈家的笑话，一个陈家解释不清，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议论纷纷的笑话。 以至于坊间流传起了一句话“只要穿上小厮衣，陈家小姐的房间随便进。” 仅仅这一件事，几乎毁了陈家这位大小姐。 …… 穆清羽养了一阵伤，后来还是好好地又待回了青楼，陈家没人来找她麻烦，因为太妃那边说了，“他”已经被打死了。 但更主要的，还是她的小公子，始终没解释，而她的小公子自此也没来找过她。 …… 第二年，宫里那位身份比上太后的贵太妃去世，皇后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国之母。 也是到那会她才知道，当今这位皇后曾是苏宰相的义女，巧了，幼时她的干爹也是苏宰相。 也只是幼时的事罢了。 而她所知道的这些，全依托着李殊。 李老爷子在这一年辞退还乡，新帝破格提拔了还只是大理寺一个辅官的李殊晋任大理寺少卿。 李殊这时年仅二十四岁，甚至未娶妻生子，可谓真真正正的青年才俊。 这段时间里，穆清羽和这位李大哥之间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她也许就在李殊面前还要点自尊了，塑造了一个被逼无奈，被负心汉抛弃，身负深重仇恨而苦苦挣扎的可怜女子。 也幸好当初那个任务直接跟皇后那边接对，详细的过程没能让李殊知道，也就好让她编，好让她继续哄男人。 说起来如何不着声色的取悦男人还是青/楼里一群“姐妹”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厌恶那个地方了。 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染缸，拼命想跳出来，可稍微出来了一点就发现自己被染得五颜六色，与外界格格不入。 便选择钻了回去，宁愿溺死在染缸里。 但不管是暧昧不清，还是兄妹情深，又过了一年，她的李大哥就娶妻了。 门当户对，皆大欢喜的亲事。穆清羽在他们新婚前一天，还在和李殊把酒言欢，笑说恭喜。 李殊回：“替你嫂子谢过。” …… 她清羽憾吗？妒吗？ 她或许就不曾动过一星半点的感情。 她比不得李殊，根本不是个正派的人，上天为她一切邪念谎言而下得惩罚，便是最后让她连自己是怎样死的不知晓。 / 平治三年四月二十日，戌时一刻，当今圣上胞弟昭王的盛大婚宴正式开始。 喜烛点亮了整个皇宫，宣和殿前，杯筹交错，歌舞炫目。 而京城外的百姓，也是同样打算彻夜狂欢，往常只开放一两条街道的夜市，今天几乎全城可见商贩。 竟是要比白天还热闹些，像在过前不久才度过的年节。 而宫城外的朱雀街上，就没有人再注意到，有几个常年在京城里兴风作浪的纨绔子弟被带走了。 被带去了大理寺，这是司祁派给李殊的任务，把和前段日子和陈铭勾搭的重臣之子全部抓住。 一是为了查案，二是为了控局。 穆清羽若是灵魂在一旁看着，一定想不到事到如今还有人要给她申冤。 她到底有什么冤？又有什么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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