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脖子,让我深陷桎梏,难以喘息。黑暗尽头,一个空灵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着,如鬼魅般呓着我的名字,混杂着萨满巫师低沉的咒语。 前尘往事,皆已殒灭,莫要记,莫要挂…… 聚散有时,因果有命,莫要记,莫要挂…… ** ** “醒了!醒了!” 我一边御着头昏,一边竭力恢复清醒来。撑开一丝眼睑,屋里很亮敞,周围似乎围了不少人。 我撑着手欲起身,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这一下倒是将整个人都激醒了,我吃疼地发出一声呻-吟。 一双有力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我侧脸望去,是个梳着清朝发辫的男人,正是树林里身着铠甲救下我的男子。好在我的脑子还算清醒,连忙去看他的腰间的挂坠,却是空无一物!难道……我之前看到的都是错觉不成? 我皱眉细细地打量着他,这关外的女真人,真有些异于汉人的粗犷,肩宽体魁的。在树林里不过是惊鸿一瞥,可现在这么近地一细看他的五官,倒是个相貌俊朗,眉目如鹰的男人。和叶君坤……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我,不仅仅是头疼发作,反而连脑子里关于他的影像,都被硬生生给刮去了一般。 这是灵魂穿越之后的排斥反应吗?就像器官移植一样,只要我一去回想从前的记忆,就开始头疼作祟。难道……要这样生生地逼我把前尘往事都忘记吗?我不要! 我赶紧揉了揉太阳穴,压抑着先收回了思绪。 他正瞧着我,身上没有穿那骇人的银黑色的甲胄,而是一身狐裘锦袄,彰显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再瞧围在我床前的一众丫鬟,和屋内珠围翠绕的摆饰,对比起我在沈阳城住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我虽然不太了解四百年前的阶级分层,但一对比,这儿肯定是非富即贵,绝非寻常的人家。 见我也不说话,只顾着东张西望,那男子突然开口问道:“姑娘好些否?” 听见他的问话,我忙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好、好些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心虚,跟他说话总有一种压迫感。 他也点了点头,转头吩咐屋子里头的丫鬟都先下去,又询问道:“这里是关外,姑娘是汉人,怎么会进到羊鼻子山里?” 我开始在脑海中倒带方才在山林里险遇的经过……我先是被狼群围困,接着遇上了来山林里狩猎的女真人,然后被一只小狼崽给咬了,再然后……对了!范文程不是进城去找他的那个拜把子的兄弟来了吗?这下我出了事,他一定在四处找我才对。 “我……我在找一个人。”我答。 “叶君坤?”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地望着他。 他轻笑了一下,“你一路上都在喊这个名字。” “你可听过这名字吗?”我期盼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从未听过。赫图阿拉城里没有人会用汉人的名字。姑娘你找错了地方。”他回答得十分平静自然,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却是不像是有所隐瞒的样子。 “你说,这里是赫图阿拉城?” “正是。” 误打误撞,我最终还是进到了赫图阿拉城里。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又继续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范文程’的人?他是我弟弟,他也在找我。” 他仍是摇头:“我久居城中,很久没跟汉人打过交道了。上一次,约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大失所望,也对,这天下这么大,总不可能一逮一个准吧。 “……抱歉。” 他随即说道:“是我应当抱歉才对,我的部下事先没有巡查好山里的情况,让姑娘受惊了。出城围猎,未做清场,伤及无辜百姓,在下有愧。劳姑娘在舍下养伤,待伤痊愈,行动方便,在下便亲自送姑娘出城,也好登门谢罪。” 只见他态度诚恳,又彬彬有礼,应当没有恶意,何况他若真心怀不轨,理应把我扔在羊鼻子山才对,加之我如今有伤在身……说到伤,我立马联想到狂犬病的事情,连忙问他:“那个……我昏迷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现在做些应急措施应该还来得及,虽然伤口已经包扎过来,可我到底还是不太相信古人的医疗技术。 “那个,可以劳烦你拿些酒给我吗?越烈的越好……我想再清洗一遍伤口。” “在下已经命人取了狼脑做药,给姑娘敷过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忧虑,扬眉道,“我们女真族医,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医疯狗病的,至今还未出过闪失,姑娘大可不必担心。” 狼脑做药?原来古人是这样医治狂犬病的?我保留质疑,咽了口口水道:“但愿如此吧。” 谁让在这悠悠大明朝,别说狂犬疫苗了,连注射管都不可能找到。就算我做了及时处理,还是约等于零。只能指望这些野路子救我一命了。 床边的人正襟危坐,一直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过程尽管曲折,我还是如愿进了赫图阿拉城,也不必想着要逃去哪儿了,唯有暂时先在这里养伤为妙。好在人家也没有要赶我走的意思,我干脆就在城里多赖上些时日,也许能有不一样的发现呢? 不过,赖得了一两天,赖不了一年半载,要谋出路,我总得跟眼前这位公子爷搞好些关系不是? 我理好了思绪,明确了目的,于是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学着古人的说腔,问:“冒昧地问一句,阁下尊姓大名?” 他一弯嘴角,扬起了自信的微笑,说道:“我叫褚英,是建州左卫都督的长子。” 建州左卫都督?这个封号听起来倒像是大明的官职。我有点儿迷乱了,这里不是建州女真的都城吗? 褚英见我面露不解之色,反倒有些惊讶,仿佛不知道“建州左卫都督”这个名号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他又提示我道:“淑勒贝勒?” 我仍旧是一头雾水地摇头。 “龙虎将军,可该知晓了?” 我仍是皱眉摇头,只见褚英面露堪色。我心想,莫非这个什么左卫都督的是个在大明朝叱咤风云的人物不成?可惜我不是个实实在在的明朝人啊,实在是对此一无所知。 褚英的眼神奇怪且富含深意,就这么考究地盯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句:“真没想到,在这辽东,居然还能寻着一个不知父汗名号的人……” 等等……父汗?汗王? 我迟疑地张口:“这个建州左卫都督,该不会是就是努-尔哈赤?” 没想到我此话一出,又是令他颇为吃惊。 “在这赫图阿拉城里,可没人敢直呼父汗的名字。” 好吧,我早该猜到的。之前在山林里,人人皆对褚英马首是瞻,还直呼他的“英雄”,试问他又怎会只是寻常女真族人呢? “所以,你的父汗,就是现在建州女真的汗王——努-尔哈赤,而你是他的长子。你姓……爱新觉罗?” 他顿了一下,听到“努-尔哈赤”几个字的时候略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正色答道:“正是如此。” “你阿玛是汗王,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至于直呼他褚英吧,毕竟人家也是个堂堂正正的阿哥。 “你是汉人,在我府上亦是客人,无须跟下人一样行礼。你若觉得直呼我的名讳失了礼数,就叫贝勒爷吧。” “贝勒爷!”我现学现卖地喊了一声。 他坦然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范筝筝。范是范仲淹的范,筝是风筝的筝。” 他点点头,“幸好我略懂一些汉字。不过范姑娘女真话说得这样流利,若不是你身着汉人的衣裳,我倒真以为你是本族人了。范姑娘家中可是有女真族的亲人?” 褚英的这句话让我骤然如梦惊醒。我一直没有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语言问题!由始至终,我所听所说都是女真话,而非汉话!我之所以一直忽略了语言问题,是因为尽管我和褚英用的是女真语交流,可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自然,仿佛这就是我的母语,天生就长在我脑子里一般。我对满语根本一无所知,这一部分,难道就是我所附身的这个“范筝筝”的记忆吗? 这一刻,我心中的不安加剧。我所附身的这个汉族女人,她年龄也不过十五岁,从范家父子对女真人的排斥态度上来看,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学习女真话的。而现在的“我”,却是个精通女真话和汉话两种语言的女子,这绝不是一个偶然能解释的。 看来,这个大明朝的范筝筝,故事也并不简单。 叶君坤,陨石,辽宁新宾,沈阳范氏,建州女真,赫图阿拉……这些词在我脑海中一一回放着。这两天发的一切,真的都只是偶然吗?为什么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切倒像是有目的性地在把我引向一个既定的航线。 一切,都是为了指引我来到这里。 赫图阿拉,赫图阿拉…… 面对褚英的疑问,我一时语塞。恰在这时,外头的小厮敲门,似是想要通报什么。褚英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脸上的神情化作了更深的怀疑。 他带着站起身,也没有作揖,只留下一句,“我看范姑娘心绪不宁,还是多加休息几日,我也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见他即刻就要往外走了,我急急地抓住他的袖子,“那个——大贝勒。” 褚英回过头,“嗯?”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谁知道他会不会一转头就把我忘了?我得把握住机会啊,于是有些结巴地问道:“或许……大贝勒有没有见过一块石头?是一块青黑色的石头,散着青色的夜光……” 面对我的发问,他神色微滞,顿了一下才答道,“赫图阿拉城四面环山,山里兴许会有范姑娘想要的石头。” 难道我今天在羊鼻子山看到他腰间的青光,真的只是意识模糊,出现的错觉而已? “还有事吗?” 他用眼神示意我还拽着他的袖子,我一窘,连忙松了手。 临走前,褚英特意指了指立在门外候着的两个丫鬟,道:“这两个丫鬟会暂时负责照顾你的起居,若是身子不适,可以招呼她们去遣府上的家医。” 我双颊发烫,只点了点头,褚英走到那两个丫鬟身边低语了几句,便跨出了屋子。外头的奴才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喊道:“恭送大贝勒。” 那之前围在屋子里小厮们都跟着褚英走了,房里唯剩我与那两个小姑娘。 待褚英走后,她们才来到我床边,其中一个问:“格格可饿了,用不用奴才将早膳端来?” 这一声“格格”隐约让我有些不舒服,又想起褚英方才特地支开所有下人的举动……如此谨慎,想必是没有将我是汉人的事情告诉她们。这里是古代,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矛盾本就是根深蒂固的,又偏偏是明末清初这个十分敏感的时间段里。若在赫图阿拉城中,让人知道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汉人,应是极危险的。 幸得我会一口流利的女真话,所以并不怕她们起疑心。于是我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离我近一些的那个小丫鬟说道:“奴才叫殊兰,她叫姬兰。” 对她们一口一个的“奴才”,听得真叫人难受。 “殊兰,姬兰……”我低低地念了一声,“你们是姐妹吗?” 殊兰笑吟吟地答:“我们的阿妈是兄弟,所以我们是堂姐妹。” 我“哦”了一声,只见姬兰端了碗热粥进来,“格格喝些粥,填填肚子。” 我在殊兰的搀扶下下了床,这左臂的咬伤本就不深,根本到不了要人伺候的地步,就是腿有些发软而已。见殊兰执意要喂我,我连连拒绝,自己拿起瓷勺来,舀了一口粥,道:“原来汗王还有个名号,叫‘龙虎将军’呐,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呢……” “格格真是在阁中待久了,不知世事了。”殊兰说道,“大汗是大明皇帝亲封的‘龙虎将军’,这建州左卫指挥使佥事都督,可是个正二品的衔头呢。” 我险些呛到,这么说努-尔哈赤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明朝官员了?还是个有里有面的正二品都督……不知道神宗皇帝百年之后,看到这个他亲封的正二品‘将军’的儿子们、孙子们,带着清军杀进了紫禁城,建立了大清王朝,会作何感想呢? 明末清初,真是一段被后世传唱戏说了无数遍的乱世岁月。我想起了《鹿鼎记》里的桥段来,鳌拜,吴三桂,还有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轶事,英雄末路的李自成……这个时候,只怕这些人都还未出生吧? 我一时走了神。殊兰倒是继续说道:“格格您运气可真好,羊鼻子山恶狼成群,城里一般的武士都不敢进山去的,更何况是女子了。幸亏是遇到咱们爷出城行猎,才把格格从狼口下给救了下来。好在狼崽子的这一口咬得不深,未伤及筋骨,看来格格是有好福气的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我干笑两声只顾我埋头喝粥,虽然是那种糙米粥,但是放了些糖水和果肉,倒是异常的好喝。心里却想着,这么不加修饰的恭维,到底是发自内心的呢,还是身为“奴才”必要的技能?感情我落了狼口,差点一命呜呼,就因为被“你们爷”偶然给救了下来,捡回半条命,也能算是有福气?这分明是“大凶”啊!我要是出门看了黄历,绝对跟愿意乖乖地躺在沈阳城的平房里,对着屋顶发呆一天。 大约是见我年纪和她们相仿,于是小姑娘间的那种亲密和熟悉建立得很快,东扯西扯地聊了一下午,倒是一点儿都不生分了。 殊兰又给我倒了一杯像是奶茶一样的饮品,在一旁晦涩地说道:“格格可是大贝勒亲自带回府上的,又被安排住在别院,府上的人都说,想必是想金屋藏娇的吧……要奴才说,格格生得这样好看,与贝勒爷又有一段不解之缘,想必用不了多久,大贝勒府就要办喜事了。” 办……喜……事?褚英对我来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是得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也不至于以身相许吧?没想到我遭了这么大的罪,就因为被褚英给救下了,反倒成了我命大造化好了。 虽然这只是殊兰单方面的意淫,但把地位高的男人强取豪夺女子的行径,看作是有一种福气和恩赐,已足以令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现状妍媸毕露了。 “别瞎说,殊兰。”一旁的姬兰连忙堵住她的嘴。 通过我这半天的观察,这两姐妹是一个活泼好动,一个冷静稳重,完全是两个极端。 “粥喝完了,我有些累,就先睡了。”昨晚一夜未眠,连夜从沈阳赶到了这里,本就是极乏极倦了,从惊心动魄到化险为夷,已然是身心俱疲了。 姬兰将碗收拾好端走,殊兰则小心地搀着我回到床榻上。 “格格睡吧,奴才在一旁伺候着。有事就喊奴才。” 殊兰的声音带着些催眠的味道,很快将我哄入了梦乡…… 入梦前,我还在心里念叨着:唉,这床板真硬,我想念席梦思! 唉,古代真无趣,我想念21世纪! 以及,叶君坤,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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