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褚英要娶一个女人,哪怕是汉人也好,有数不尽的办法,但是……” 褚英向来凌冽的双目间竟带着一丝柔情,稍纵即逝,他将那串陨石玉坠郑重其事地交到我的手中。 “我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我在手心里细细端详着这串坠子,陨石上下镶着两块精雕的良渚玉,玉质干净,晶莹滋润,深邃精美,可见玉料极佳,雕工娴熟。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古人以玉许作定情信物,褚英将此物交给我,弦外之音还会有它吗? 没有料到,这短短几日我竟接连被人格阿哥表白了!这是相比之下,褚英的表白更让我感觉危险。 褚英说得不假,以他如今在建州的权势,要娶一个女人简直易如反掌,在这个阶级制度严苛的时代,像我这样毫无出生的女人,根本就如同一件货物。 也许我的孤注一掷,让他对我刮目相看,但不代表他真的会尊重我的选择,也许这个“选择的权利”已经是他极大的让步了。褚英有他的傲气,他的言出必行,这一点让我很是后怕。 我欲盖弥彰地答:“我就好端端地待在这别院,有没有名分……又有什么分别呢?” “……你可是介意我已有家室?”褚英愣了半响,才问。 “就算我不介意,贝勒爷府上的福晋们会不介意吗?我的身份不能曝光,城中盯着贝勒爷的耳目那么多,哪怕是跟了爷,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还不如现在,无须有那些后顾之忧,爷什么时候开心了,便来我这儿坐一坐……” 我对褚英的感情,有感激,有依赖,有敬佩也有怜悯??或许,我对他是有情的,只是终究无法同爱相提并论。 和叶君坤的过去真的能就此放手吗?虽然我的记忆强烈地排斥着那段过去,我的意志力也在渐渐消磨,身体的痛觉提醒着我要忘记,可悲哀的是,每当午夜梦回,我都会泪流满面的醒来,脑海中只留下他残存的模样,再也拼凑不完整了。 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允诺要给我一个坚固的承诺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却那日在河滩边皇太极一本正经嘱咐我的样子。 ……“等我长大,成为真正的男人了,我就娶你为妻!”…… ……“既然你心有所属,那么在找到叶君坤之前,就一定不要给我大哥任何机会!”…… 原来那番置气的话,还有他真诚的眼神,不知何时已经在我心里有了这样深的烙印…… 一个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我赶紧晃了晃脑袋,当断则断,不然只会越来越麻烦。 褚英的眸子暗了暗,我想他亦明白这番话不过是推托之词。 “既然过去已成追忆,就像你劝我的,不如放手呢?” “如果我劝贝勒爷放下,贝勒爷会吗?” 褚英稍冷,不置可否。 我望了一眼手中的那块陨石,终于打定了主意道:“大贝勒,眼下我还无法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心意……我和你一样,也有我所执着和追寻的东西。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放弃,但至少现在……我还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我久居关外,忘了汉人注重德行,是我冒失了……” 褚英没有再强人所难,反倒轻松地笑了笑,“你若有一日想好了,就拿着它来找我,没有期限。” ** ** 次日,努-尔哈赤在汗宫大肆犒赏得胜回师的士兵们,并在大殿之上对此番主将们论功行赏。代善与褚英因登山而战,直冲入营,大破乌拉兵,而广受赞誉。代善因奋勇克敌,斩杀了敌军统兵贝勒博克多,获封与“古英巴图鲁”之称号。 而对于舒尔哈齐的过责,众将士仍是愤愤不平,以褚英和费英东的指责最为尖厉,句句直指舒尔哈齐贪生怕死,置全军性命于不顾,弃建州荣耀于无地。当然,我想这些唇枪舌剑,想必都是在努-尔哈赤的授意之下的。 努-尔哈赤当然也知道,要一次性撂倒舒尔哈齐绝非易事,毕竟舒尔哈齐是自己的胞弟,和他一起打下的建州江山,这个“三都督”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论势力与威望,他虽不能及己,但也不是区区一战的败绩就能扳倒的。众人在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僵持,上次当着众军的面已经有过了处罚,努-尔哈赤亦顾及到自己的声望,未再给予舒尔哈齐更多的处罚,只让他安心在家思过,不再带兵。 于是原本好端端的一场犒赏,最后也无疾而终了。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连下人们都议论纷纷,堂堂三都督也落得如此之下场,人皆惶恐至极,谁也说不准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这段日子褚英还是偶尔会来别院小坐,自上次的一番长谈后,我和他已经有了默契,只饮茶作乐,谈笑风生,只字不提其他。 一日,我正独坐在窗前,对着那串玉坠出愣。褚英翩然而至,在我身后道:“你便是盯着它,又能瞧出什么来?” 我晃晃道:“这串坠子的主人……贝勒爷还有印象吗?” “早年我在辽东总兵府上为质,是府上的一位夫人赠予我的。只是……二十年过去了,这些年我亦一直有派人去打探消息,却都寻不到那位夫人的踪迹。” 褚英眉头轻拧,亦陷入了思索中,“其实我也很奇怪,这位夫人虽非正室,但毕竟是赫赫有名的辽东总兵夫人,怎会如雁过无痕,在这辽东一点儿踪迹也没有?” “辽东总兵的夫人……”我又念了一遍。 万历三十五年的辽东总兵是谁?我绞尽脑汁也没有结果,倒不如直接问褚英了当:“现在的辽东总兵是谁?” 褚英狐疑地望着我:“你出生在沈阳卫,竟会不知这位坐镇辽东三十年的宁远伯是何人?当今天下,应该无人不知他的名号才对……” 天下无人不知?我快速地搜索着脑中明朝的历史名人??要说明朝最出名的武将,那就是“南平倭寇、北御蒙古”的民族英雄戚继光了。可记忆中,他从未坐镇过辽东啊。 等等……这两年叶君坤日夜研究的那个辽宁陨坑,在他的工作笔记上,我分明读到过关于当时的史料记录。好像是一句……“南戚北李”,南有戚继光抗倭,北有李成梁守辽…… 不过李成梁与戚继光,都是生活在嘉靖年间的人。可现在是万历,这时间也对不上啊? 我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是李成梁吗?” “不错。” 褚英点了点头,这才收敛了几分诧异之色,“李成梁如今虽年过耄耋,已是二任辽东总兵了。万历十九年他虽被言官所劾,罢官十余年后,万历二十九年又复守辽东至今。” 年过耄耋,那都八十多岁了!这大明朝真找不出一个人来坐镇辽东吗?我记得李氏一家皆是将才啊! “所以你当日为质子,便是在李成梁的府上?” “是……”褚英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终究点头承认了。 我说是哪位大人物,能将努-尔哈赤和其子收作为质,原来是李成梁呐! 被辽东总兵抓去当质子,难怪这会是他的禁忌了……我识趣地在这个话题上就此打住,“所以那位夫人,如今已不在总兵府上了?” 褚英摇头道:“二十年前我初到抚顺,她是总兵府上最受宠的夫人……后来回到费阿拉后,便听闻她被休了。这位夫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所以我也一直在找她。可自她离开了总兵府后,我就再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了,就好像她故意躲了起来了一般。” 我叹了一口气,又是死局。找不到这位夫人,那么陨石这条线索也断了…… “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我叹惋道。 “不过还是谢谢贝勒爷了,对我的事情如此上心……我真的很感激!” “不过我的情报毕竟有限。” 褚英为我出谋划策道:“其实这件事情,或许老八能帮上忙。他在关内有不少的耳目,这些年混迹在马市也结交了不少江湖术士,消息总归比我要灵通得多。而且此事交给他去办,也省得日后我有个万一……” 我被一遇惊醒,不解地望着他,“什么万一?” 褚英安之若素道:“……万一我出了事情,这条线索也不会就此断了。” 我栗然从座位上跃起,“贝勒爷在胡说些什么,怎么会有万一!” “你听我说完……” 褚英拉住我的手腕,安抚我重新坐下,喟叹道:“只是方才提到李成梁,令我遥想起了些事情,有感而发罢了。要知道,世事无常……我的命,连我自己也打不了保票。” 我隐隐约约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想明白的那般透彻。 “能有你记挂我,我已经知足了。” 褚英用他蕴涵了深情、苦难、磨砺的双目凝望着我,“我不过是建州的一个贝勒而已,这赫图阿拉再大又怎能和紫禁城相比呢?我们女真族人再如何骁勇,又怎能征服这天下汉人,满世汉众呢?我儿时觉得,这天下大约没有比李成梁还要位高权重的人了……在辽东,他能够只手遮天,他能够左右风云,可是又如何呢?等我长大了发现,原来朝廷里随便几句坏话,传到明朝皇帝的耳朵里,也能把他拉下台,让他被千夫所指。” 听到这段话,我一时无言以对。 与其说褚英是看得通透,倒不如说,他已经预示到了自己的结局了…… “权利是无止境的……哪怕是那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子承父业,坐上了辽东总兵的位置,也难逃战死沙场的命运。败在官场,或是葬身战场,结局都是一样的。” 此刻,我再对上他的双目,竟捕捉到了一丝寡淡和哀伤。 “那是他人的命运,你无须对号入座。你是你,你是洪巴图鲁褚英!你的结局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虽然褚英所言句句在理,这权术之险恶,战场之残酷,他的体会远比我来得深。我甚至知道,他注定会在这场角逐中落败……可我仍旧不愿看见他这样一个桀骜的人,不得不臣服命运的样子。 我害怕看见褚英软弱的那一面,虽然……这或许才是最真实的他。 这样以为顶天立地的男儿,终究是难逃悲剧的色彩,每每想到这里我便心生懊恼……褚英啊褚英,要是我不知道历史进程该多好! 我一时感性过了头,眼眶也发起了酸。 “筝筝,连你的眼神都在可怜我……” 我连忙仰头望天,趁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还没掉下来之前,“我是……不忍心看见你这样消极……” “所以啊,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这条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褚英咧嘴冲我笑了起来,带着玩笑的语气道:“趁我还活着,你可要好好考虑我之前的话。” “你若是再说这些丧气话,我就再不考虑了!” 我是真想要教训他,却偏偏词穷,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要挟他的…… 褚英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一般,握住我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过了今天,我也再没有机会了……” 一番长谈下来,他似乎也有些倦了,起身道:“快到晚膳时间了,我也不扰你清净了。” 我连忙站起来,生怕他这一走,便再找不到机会问他这番话了。 “大贝勒——” 我将坠子捏在手心间,踌躇道:“如果……我答应你,能不能有一个交换条件?”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到底是因为脑子一热,还是因为我是真的动了情……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想拯救他!最起码,我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褚英缓缓退回到我面前,凝神了许久,也无意让我将我所说的“条件”说出来,只是眼神愈发黯然。 我所谓的“条件”,他定是心知肚明的……我在心里哀叹,明知这桥段很老,明知我是骗不过他的,可我固执地想要试一试。 因为我若不说,只怕会后悔余生。 我看见了褚英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动摇,最终还是融入了黑色的深潭。 “每个人心里都有所执着的东西,若真是空无一物,无所牵挂,岂不是太过虚空了?” 一语落定,屋中便只剩我一人独坐着,和院中几株垂着头的海棠,冷清至极。 ** ** 自此之后,褚英再没有来过别院。 虽说我久居深院,不问世事,可但凡城中有些大的动静,我还是能及时知晓的。这些消息都是姬兰带给我的,她是皇太极安插在我身边的亲信,平日里除了帮我和皇太极传传口信,也会带一些城中的消息给我。姬兰心思缜密,办事得力,口风又紧,所以也成了我在城中的心腹之人。 可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却没有过上几天。就在我觉得布占泰掀起的风波就要告一段落之时,却又节外生枝地出了另一桩事情。 这天姬兰从外头回来,从嫡福晋那里捎来了一张信条,上面用清丽的汉字写道:事关大妃,愿禀八爷。 姬兰不识汉字,而这诺大的赫图阿拉城中,识得汉字的更是寥寥无几,我心下一惊,问道:“给这字条的是何人?” “是嫡福晋身边的人,只说,将这个交给你们主子,她自然明白。” 我将这信条揣在怀里,脑海里想起了那日在嫡福晋府上,那个我误以为是丫鬟的乌拉格格。 她必是大妃的亲信无疑,然而现在这么一出,倒让我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但无论如何,这位乌拉格格知道的事情绝对不少,她既用汉字写信条,证明她知道我是汉人,也知道我与皇太极有暗中联络。 短短八个字,却足以构成一种间接的威胁!若这是大妃设的又一个陷阱,那我的处境便是危险之极,这么多的把柄皆握在对方手上,随便一项便可以置我于死地。 我揣度着对方的用意。既然她这样暴露自己的底牌,目的无非两个。 一是威胁,二是走投无路。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唯有按信条所写,让姬兰给皇太极捎话,而我则按兵不动,等待着事态的变化。 自从切身感受过这城中境况的险恶之后,我每走一步都时刻在提防着,生怕走错一步,便是自掘坟墓。 当天晚上,收到口信的皇太极便在他的住处小设茶宴,款待这位有事要禀的乌拉格格。 而自从褚英给我了考虑的时限后,对我的行动限制也宽赦了不少,至少不用整日只禁足于这别院之中了。于是为一探究竟,我也连夜赶到了皇太极的住处,一同会一会这个乌拉格格。 与我的猜想无差,传此信条之人,正是常陪在郭络罗氏身边的那位阿巴亥从姑。 今日近一瞧,她的相貌倒是端庄可人的,年龄也与我相仿,稍作打扮,丝模样也是极出众的。 皇太极一见来人,有几分吃惊道:“是你——” 她婉婉请安,“见过八阿哥。” “起吧。” 皇太极表情有几分不自在,我打量了一眼,觉察出了有猫腻,于是问:“你们认识?” 皇太极点头道:“她是大妃的堂妹,我们曾经在父王与大妃的婚宴上见过。” 她抬眸望了皇太极一眼,又垂下头去,“……难得八爷还记得我。” 这眉来眼去的,又是旧识,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嘛?明明是旧情人幽会,何必拉着我这个电灯泡呢? 难怪皇太极今天一直有些忸怩,我心中居然有些淡淡的不爽。啧啧……情窦初开的少年啊。 皇太极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没有外人,想你涉险来找我,定是有要紧事了。” 她站起来,对我行了个礼,自我介绍道:“我叫乌拉那拉·塔尔玛。今日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给格格添麻烦了。” 我对她点头微笑,示意她赶紧切入正题。 塔尔玛就坐后,便略带涩意道:“现在要见上八爷你一面可真难,逼得我只有铤而走险。” “这不是见着了吗?”皇太极斟了一小盅酒,固执地拉我在他旁边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有话要禀,便直说,近来城中不太平,我们时间不多。” “八爷是聪明人,我的来意打我一踏进这屋内,八爷应该就猜到了。” 看着塔尔玛的笃定和皇太极的心领神会,我觉得自己分外的多余。 皇太极眼神淡然,抿一口酒言道:“行军打仗,免不了有死伤,你阿玛博克多乃领战主将,命丧沙场,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八爷说得轻巧,他可成了二贝勒的刀下之鬼,我却毫不知情地还在帮他们磨刀!” 塔尔玛说道激动之处,双目通红。 “从布占泰与建州反目那一日起,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皇太极见她情绪激动,只好放缓了语气道:“你为大妃做事,是你自己的选择,又怪得了谁呢?” 我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倒还听明白了些。 原来这塔尔玛是乌拉主将博克多的女儿,而那日在乌碣岩的交战中,代善擒杀了博克多,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塔尔玛对代善咬牙切齿我能理解,可我想不明白的一点是,她为何要说自己还在帮他磨刀? “我也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阿玛死在战场上本怨不得谁,可我没想到,阿巴亥那女人居然这样心狠……她早知道的,为了让二爷立功,她连我阿玛也不顾了!” 塔尔玛潸然泪下,不由得哽咽道:“我是任性淘气,硬要待在建州,我连阿玛的样子都快忘了,没想到好不容易再见一面……却是他的尸首……” 见她抽噎的模样,我不禁心里一酸,想起了我见到叶君坤的尸体时的情形??任是谁,到了那种情形下,也会情绪失控的吧! 皇太极有些不知所措,我赶紧瞪他一眼,用眼神示意着:还愣着干嘛!你的旧情人啊,还不快安慰安慰人家!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便是再怎么哭,也不能把你阿玛哭回来……” “八爷,这赫图阿拉城里,我再找不到别人帮忙了,唯有你了……” 我见此情景亦是动容,从衣襟抽出一条丝绢来,递给塔尔玛,她接过去拭了拭泪,吸着鼻子对我言道:“让格格见笑了。” 塔尔玛垂泪的脸上泛了一层红晕,眼中泪光晶莹,让人不免生怜。 待她情绪缓和了一些,皇太极才冷静道:“你若想回乌拉,我可以帮你。若是还想留在城中,便得安安心心留下,再不要掺和大妃的事情了,否则,任是神仙也是帮不了你的。” “我想留下……”塔尔玛埋着头,声音低糯道:“我只是想留下,才会答应帮她做了这么多没良心的事……” 我命姬兰准备了些热汤,皇太极舀了一碗,递到她面前。 “这样大哭了一场,肚子一定饿了,你先喝点热汤,余下的事情交给我打理便是。” 塔尔玛点了点头,眼泪又快要溢出般低声道:“多谢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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