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真是反复无常。亨利王储殿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尽尊敬和宠爱,象征着格朗斯王国的未来。前不久,他还踌躇满志,指着新研制的汽车在展示会上大出风头,犹如众星所捧的月。熟料,寥寥数日,他就因为这辆汽车断送了性命。 据随扈们禀报,当时风和日丽,王宫的二号实权人物兼未来男主人,兴高采烈的坐上汽车,并试图亲自掌控这象征天眷的交通工具。学院的学者们劝阻再三,终于拗不过亨利王储,将那类似于船舵的方向盘交付于他。 很快,他便不满足于原地摆坐姿,要求将这车子发动起来。 学者们非常为难。即使在他们之间,在他们雇佣的工匠和国王派遣的士兵中,也罕有人富于勇气进行这项冒险。迄今为止,仅有几位愣头青获取了些微驾驶经验。而他们,并没熟练到可以指导王储的程度。 亨利王储对那些喋喋不休小心谨慎的老头子已经极度厌烦。他是骑士,亦是勇士,决不害怕困难和危险。在周围侍从和学者一再恳求下,他终于打消了亲自驾车的念头,但仍指挥他们:“开动一下,我要坐在上面,亲身感受它究竟怎么动起来。” 或许,是先前比他还小的未来妹夫、潘德拉贡的亚瑟给予了他‘灵感’。他想亲自体验这大家伙的性能。“就在这里,慢一点也不打紧。我只要它动一动就好。” 学者们眼见再也无法劝动王储,只得开始考虑妥协。汽车摆放在平地上,四周较为空旷,远处还有坚固围墙挡着,这么看来,这东西怎么都跑不到危险地方去。而且,铸造过程使用了大量金属铁,车头十分结实,必然经得住冲击;即使不幸撞上墙,也不至于出太大岔子。 退一步说,倘若汽车失控,他们这些站在不远处观望的人,恐怕也不会比被铁皮保护着的王储更安全。 “还有安全带,这个东西,请您务必系上。”为首的学者仔细叮嘱道。 根据天舟上的一些图纸及文件的描述,这样东西能把人固定得很好,万一车子发生碰撞,能很大程度上保证乘客的安全。 然后他们再精心挑选一位最沉着最有经验的勇士,充当王储的驾驶者。 可惜,学者们并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天舟来源的那个世界,有条非常著名的“墨菲定理”:最坏的事情,总是会发生。 格朗斯乃至整个西大陆的第一辆汽车果然失控了,就在王储嚷着催促驾驶者开得更快的时候;车头前方乃是坚硬的护墙,然而方向盘并未能控制车子急转躲避;牢固的金属车体没有散架,但安全带却不曾发挥作用,导致王储和驾驶者都被甩了出去;这两人一个摔断了腿,另一个摔折了脖子;偏偏殒命的,就是那位重要的大人物亨利。 “如果是马车,决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得知噩耗的王后歇斯底里嘶喊着。“是车祸,是诅咒,一定是学院那帮老家伙使的坏!” 侍从们红肿着眼睑,尽力陪王后哭泣。他们还能怎样呢,若不表现得愁云惨淡,恐怕她要连同他们一起怪罪了。连王后的亲生女儿,都因为在她面前表现不够哀恸而受到责罚。 “我的亨利,我的心肝,哦,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去了呢?” 曾经的伯爵夫人,现在的王后哭得死去活来。 虽然长久以来,王后和她的宝贝儿子并不算亲密,可他始终是她心口最重要的一块肉。情感和物质上,他都是她最坚实的保障——是的,作丈夫的可以偷情出轨,可以轻视薄待她,可作儿子的只有她这个唯一的母亲,他必须尊敬她奉养她!而这个继承人,也是她和国王丈夫间最牢靠的纽带。 她不能没有他! 五十三岁的利奥德四世,他或许未必不能再生育;但年满五十的王后,她已经绝经了! 即使夫妻俩向来不避孕,在格妮薇儿出生十六年之内,也都没再诞下新生儿! 他是他们唯一的继承人,亨利! 王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到过于激动而昏厥。公主于是留在她宫里,寸步不离照顾她。 同样大受打击的利奥德四世,却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无止境的悲伤中。邻国君主还停留在他王宫,他必须尽快振作,和大臣们一起控制局面。 死去的可是一国王储啊。这种消息,即使可能动摇国本,即使大大影响着利奥德四世的地位和将来,也绝无可能隐瞒。亨利已丧生,没有谁能令他复活。利奥德四世不得不慢慢把消息公开,并妥善处理治丧事宜。 这位父亲浑浊的眼睛里浸满了泪。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十岁,快要向那个逝世不到一年的大堂兄看齐。 他痛苦的思考着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和利奥德三世一般经历了丧子之痛;而且将要绝嗣了? 暂时,绝望尚未将他溺毙。他挣扎着、强撑着对亲来吊唁的邻国国君道:“很遗憾,您和小女的订婚仪式……只得暂时搁浅。” 亚瑟穿着深色外套,低沉着嗓音问候他,对老国王显得非常尊敬。“这是必须的。请让我同您一道悼念王储,陛下。” 悼念之后,离开国王的会客厅,亚瑟来到走廊,恰好遇到了忧郁的格妮薇儿。 格朗斯的公主殿下低垂着头,面容愁苦,惹人怜惜。亚瑟忍不住驻足停留,想单独和她说几句安慰的话。 和他希望的那样,懂得看人眼色的侍从们纷纷退开些距离,给公主和她的“未婚夫”留下点私人空间。亚瑟轻触格妮薇儿的胳膊,耐心听她小声的、仿佛自言自语:“够了,真是够了。” 她两眼含泪,嗫嚅道:“从前,因为他,我被父母忽视,甚至差点被牺牲掉。可是,一直以来……从修道回来后,他对我并不算太坏。物质上他不曾亏待我;感情上,他对我也比他对其他‘浅薄女人’要高出一等……” 她的言语十足坦诚。“我一度怨恨他,疏远他;但此刻,我依然十分悲伤。说到底,他是我的血亲。即使我曾听闻,王权面前,亲情疏离而淡薄;可我禁不住流泪,禁不住为他痛苦。” 格妮薇儿揪着自己的衣襟,呐呢絮语:“一想到亨利,想到他从孩提时代起的陪伴,我的胸口,就好像空了一大块。” 这一刻,她是多么相信他,毫无顾忌的向他诉说心情。格妮薇儿并非Guinevere,但此时,她如她的前世一般信赖Arthur,不是,是亚瑟。她可以尽情说出内心所想,坦率倾吐最深处的思绪。 亚瑟叹息着,轻抚她的绵软长发,拍拍她的肩膀。“这一切,总会过去。” 他不懂该如何长篇大论去驱散她情感里的阴霾,他亦明白语言此刻的苍白无力。他只能用双手环住格妮薇儿,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这一切痛苦都会过去。” 对于那个傲慢自负的亨利,亚瑟起初并没有太多好感。然而他俩也算得上亲戚了,这么一条鲜活的年轻生命忽然逝去,他心中也是波澜起伏,感慨万千。 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则要更加珍惜生命才对。 “向前看去,你的人生,不会止步于这位兄长。”已到临别之时,他细细叮嘱格妮薇儿。“记住,你还有父母,还有……我。别让自己被悲伤压垮,偶尔也要散散心、透透气。” 他甚至半正式的邀约。“或者,来潘德拉贡看看吧。我会给你、还有你父亲写信的。” 格妮薇儿苦涩的道:“我倒很希望有朝一日去看看你生长的地方,可是,现在不行……” “不要紧,一定有机会。”他握住她的手。“我等着你。” 两人此次终于还是没能正式确定名分。首先,遵照传统,程序和礼仪均以死者为先,仓促中谁都不能召集主教们抛下丧仪去主持喜事;其次,亚瑟已经待了太久,不适合继续稽留等候利奥德四世的安排;最后,格朗斯王室眼下陷入特别的境况,和潘德拉贡的联姻很可能要重新考量。 位于格鲁特的王宫中已经冒出某些声音来。格朗斯王室凋零,近支的已经没有年轻男丁了。至于远支,那些还姓格朗斯的男人们,早就只够勉强称为骑士,连正式爵位都已丧失殆尽,且大多穷困潦倒,只比农夫们强上一星半点。而利奥德三世那些个外孙,亦是不争气的居多;他们不仅不姓格朗斯,和现任国王利奥德四世也算关系疏远。 “所以,难道最终还要让国王的女儿来继承王位?”财政大臣极不服气的嚷道。 悲剧已然发生,利奥德四世再没有儿子可以继承王位。接下来许多矛盾,自然转移到身为女人的王后和公主身上。 女人,短视的女人,无能的女人。她们能做什么呢,她们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宫廷里甚至有人无耻的诋毁王后。无他,五十岁的王后是没生育希望了,没准五十三岁的利奥德四世还能再搏一搏! 都怪女人!霸着王后的位置,却无法给国王留下继承人! 唯一的女儿又怎样,公主始终要嫁出去,是别家的人! 这些风言风语,透过层层宫墙,悄悄的四处扩散,自然也飘进王后和公主的耳中。王后终日以泪洗面,恍恍惚惚;公主则自尊受挫,心烦意乱。 “身为女子,就是错误?”格妮薇儿发出疑问。“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只能低人一等?活该被贬低,被鄙视,被放逐,被牺牲;在最关键的时候,承担所有罪责?” 她不愿承认,可是,她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反驳。千百年的传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 甚至来自异界的圭尼维尔也无法宽慰支持她。“是的,在我们的世界,基本上也是由男人主宰。” 格妮薇儿刚哭过一场。她独自坐在寝宫内室,泪眼朦胧望着小小幽灵。“那么,在你死后呢,许多年里也依然如此?” “这个,我不是太清楚。”圭尼维尔坦言她的无知。“可是,在我的修道院……我相信,男人的确更坚强更可靠。但凡遇到问题,他们总是想着自己解决,而非求助于神灵。相对的,女人多么软弱,总是不断跑来跪下,想着向圣父乞求帮助。” 她幽幽的道:“而圣父,‘他’也是男性。” 格妮薇儿愣了半响,叹道:“即使大致如此……我也认为,我应该是独立自主的个体。现在,却有无数人,要因为我的性别而给我带上无形枷锁。为何有这样的不公平?” 她盯着幽灵,目不转睛。“圭尼维尔,你说过的,在你的世界,圆桌象征着平等。既然谈到平等,那么,为何那上面,就不能有女人的席位呢?” 圭尼维尔无言以对。 格妮薇儿摇了摇头,只觉得憋闷得慌。谁乐意低人一等?而这种种卑微,并非因为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只因为,她是女人! 性别竟成了她的原罪,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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