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东胜驿馆见过祈盎,雪妒和小蛮再未见过他。 然而,亲兵仍是一步不离地紧跟着。 亲兵统领林熙在更是滴水不露,表面上彬彬有礼、照顾周到,暗地里丝毫不给雪妒和小蛮留下半点离开的机会。 一晃半月过去了,大军已出关。 一路风沙连天,气候恶劣。 以往,雪妒也会到外面透透气。 自从东胜驿馆之后,再不出去,呆在帐里,看书,作注……,深夜不寐。 那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亲人! 她怎么能接受十六姨突然不在人世的消息?纵使她最能看淡人事。 这几日,小蛮连连听亲兵说起,出关这么久,军中派去的的探子始终没有探得敌人踪影,连日又增派了若干探子。 探询仍然无果。行军速度也一日比一日慢了。 小蛮问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时,雪妒正瞧着丹青上淡墨画就的一叶扁舟。道:“孤军深入,人困马疲。路途迢远,粮草携带定然有限。” “那会怎样?”小蛮忙问。 雪妒执笔蘸墨,“军心必会动摇,粮草亦会不济。若敌人已做好万全打算、欲要以逸待劳瓮中捉鳖,战事会更加难测。” 小蛮心一紧。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凝眉细思,半晌,小蛮抬起头,“姑娘,这是一个机会。——眼下军情紧急,这个时候,军中的人不会还顾得上咱们,咱们可以趁此机会离开。” 小蛮眼中带了希望。 雪妒低头,羊毫寥寥数笔,画纸上多了数杆翠竹。虽军情紧急,但以亲兵营的算计,如此草率行事,怎会成功? 两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断送自己倒无所谓,她不能牵累小蛮。——没有把握,她不能去做。 “姑娘半个月来夜里一直睡不安稳,不正是牵挂十六姨么?”小蛮语气低了下去,“若不离开,如何查得十六姨的信息?……也不知十六姨是不是真的已经……”小蛮想到了那夜祈盎的话。 雪妒顿笔。她最不能听人提到十六姨。墨汁滴在素笺之上,画上的修竹蕴成一团墨渍,什么都看不到了。 “咱们要是走不了,顶多再回到军中,境遇也坏不到哪里去。”小蛮殷殷劝道,“若北征军败北,咱们也免不了陪葬沙场。可是,朝廷军队若胜了,大将军再无军机繁忙,只怕会与姑娘过不去。……我仔细查看过了,这两日咱们身边的亲兵也少了,偶尔林副统领也不在,——这样的机会,错过便不会有了!” 雪妒将笔放入洗中。小蛮把离开考虑得太简单。 第二天,小蛮打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大军要往肯特汗方向前进。这便意味着,大军真的要进大漠了。 一旦深入大漠,即使二人有机会避开亲兵营的人逃走,但风沙连天,仅凭二人之力,如何能走出茫茫大漠? 更重要的是,姑娘的身子如何受得了大漠的艰辛? “姑娘,我们今晚走罢。”小蛮进帐来,语气坚定,一反常态。 雪妒一惊,放下手中卷册,掀开帐帷往外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帐前,亲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我给他们的水里加了十香软筋散。”小蛮解释,“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到大漠了,便再也走不了了。” 雪妒深吸一口气。她理解小蛮一心为她。 她不是不愿意离开,也不是没有寻找机会;只是亲兵太严,目前根本无机可寻。 下一班轮值亲兵一到,看到帐前这些晕倒的亲兵,会做何反应?仅凭双足,她们又如何能避开亲兵的搜寻? 覆水难收。雪妒已来不及去想这些,——只能动身。 身上是黑色的披风,夜里行走,隐蔽得多。 一路提心吊胆,迂回走了许久,看天上稀星,已快半夜。 远远地听到营里混乱的马蹄声,脚步声……小蛮边跑,心里边怦怦直跳,这才察觉自己离营心切,竟没有想过轮值亲兵看到帐前异样定会立即追寻…… 今夜真能走得了么?弄不好,只怕还得连累姑娘,小蛮禁不住有些后怕。 雪妒望一眼远方,东南边是一带黑黢黢的山峦,“往山林里走。” 山中好隐匿,亲兵即使能追来,也容易找地方躲避。雪妒拉了小蛮往林里去。 进了林子,又走了一段。已经听不见远处混乱的马蹄声了,二人一直悬起的心才慢慢放下。 “应该不会追来了。”小蛮回头,已看不见千帐灯火。 谁说得清呢?雪妒抬头,一弯弦月挂于枝头,月影黯淡,林子四下漆黑模糊。雪妒勉强直起身来,扯过被荆棘牵住的裙角,“今晚月色不好,咱们趁黑再往前走一段。”走得越远越好。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激起周围虫鸣声不断。荒山野岭,看不到半个人家,也没半个人影,若真遇到了猛兽可怎么是好? 小蛮一时后怕,慢慢地又有些后悔:自己连离开后往哪里走都没有考虑妥当,便仓促说走,实在是太冒失了些!只在心中祈求千万不要遇到什么凶险! 借朦胧月色,雪妒看得小蛮一时沉默,脸上隐有惧色,安慰:“再走走看。前面或许有人家。若是没人,找个山洞暂时呆一晚也可以。” 趁夜,二人踉跄前行。 可是,无边的前方,除了夜色还是夜色,除了树林仍是树林…… 雪妒身子本就不好,这一晚走了这么多路,脚上已起了水泡,连手也被荆棘和利草滑伤。 小蛮把雪妒从地上扶起来,手上竟摸到一把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姑娘腿受伤了?”声音惊起了一片的虫鸣雀叫,林中扑楞楞的一群黑影飞起,两人吓了一跳。 “不碍事,”雪妒喘一口气,“再走走。” 又勉强走了一段,前方的树林深处隐隐透出来些火光。 小蛮高兴道,“林子里有火便必定有人。山里人厚道,我们且去借宿一晚,定不成问题。” 二人摸索着走近,发现传出火光的地方原是一椽破屋。 屋子南面的墙坍了一半,墙脚还零落地堆了些墙土。 屋顶上参差不齐地搭了些枯枝乱草,小蛮瞧了瞧,“这是个很久没人住的茅屋。” 颓墙后透出红红的火光,映得墙外的几棵大树枝叶格外的分明。 小蛮扶了雪妒往门口去,行至门口不远处,往里一瞧时,见那火堆旁坐着三个人,看起来是猎户。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样貌威严,五十上下年纪,虽是一身猎户衣服,但一双眼睛看起来犀利而精明,看来是个头儿。 旁边两个人是家丁随从,一个头戴毡帽,一个腰插弯刀。 小蛮低声向雪妒:“这几位大伯应当是上山打猎来不及回家,所以暂居在此。” 正欲往前。 雪妒腿伤,脚一软摔倒在地。赶了大半晚上的路,这一摔,更是雪上加霜。 小蛮正欲去扶,只听见屋里传来一个人声:“什么声音,去看看。” 屋里一人道了声“是”,走了出来。 戴毡帽之人站在屋檐下,借着火光仔细瞧了瞧小蛮和摔倒在地的雪妒,转头对里面的人:“老爷,有个老婆婆摔在了地上,还带了个孙女。” 小蛮一愣,旋即明白。 这人定是把摔在地上一身黑衣的姑娘误认作了老婆婆。 这样未尝不好。 “大伯,婆婆和我是要去阿锡勒河祭拜亡父,路上迷了路。夜里道路莫辨,婆婆腿脚不好,可否借宝地歇个脚,明日一早便下山。”小蛮向里面人道。 戴毡帽之人回头,请示:“老爷,这婆孙两个想打此住一晚?……” “你忘记要做什么了?打发她们走。” 里面的猎户头头也不回。 竟如此不通情理。哪有这样的人? 如离开此地,茫茫黑夜,姑娘行路不便,该去哪里? 小蛮心里着急,只得恳求: “夜里行路危险,请大伯发发善心,容婆婆与我停留一晚罢。” 戴毡帽之人见一老一小似乎心有不忍,小心地向里面那人道:“老爷,这祖孙二人看样子确实是走不动了,不如……” 里面传出声音:“不可多生事端,打发走。” 竟有这样的人?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小蛮看看地上的雪妒,姑娘当真坚持不了了。 “大伯,”小蛮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和婆婆是本分人家出身。定不会给大伯生出事端来,就让我们呆在外面的屋檐下罢,我和婆婆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我们老爷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且说说,怎么个感激不尽法?” 是另一个随从的声音。 小蛮不料里面的人会这般言语,一时愕住。回过神来,想起当时从应天府出发,身上便带了足够的银票,这人既是爱惜钱财,给他些也无妨。想至此处,伸手提过随身的包袱。 黑暗中,雪妒按住了小蛮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绝非寻常猎户,想必身份有蹊跷。给银票会让他们怀疑我们。”说着,从小蛮头上取下一银钗,递到小蛮手上。 小蛮接过钗,前去交给戴毡帽之人,又朝屋里猎户头行了一礼,恭敬道:“婆婆和我出来得急,身上未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这钗还能值些银子……” 戴毡帽之人拿了钗进屋。那老爷接过钗,掂量一下,——是普通人家的银质钗饰。 “那老婆婆好像实在走不动了。” 戴毡帽之人心有不忍。猎户头随手将钗扔与戴毡帽之人,“给你了。在外面屋檐下待一晚罢。” 夜里风凉,二人在茅屋后同的背风处靠墙而坐,奔波了几个时辰,此时一靠坐下来,竟是腿脚发软,再难站起。 虽是疲乏与困顿,然二人心里却有几多畅然: 明日天一亮,往南去便可寻得马车。等寻到马车,日夜兼程,要不了多久,便能回应天府……这时节的小鉴湖,茶花应当正好。 背后的墙上有泥土簌簌下落。 下半夜里,地面有更重的寒气传来,二人相偎一处,仍是手脚冰凉。 虽屋外寒冷,然奔波了大半晚上,慢慢地,寒意不敌困意。 虽入眼便是漆黑一片的荒郊野外,但却比营帐的枕席被衾更舒坦自在。 就这样,二人相依在泥墙上渐渐睡去。 梦中,雪妒仿佛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她以为那是梦,可是渐渐地,马蹄声好似更加分明了一般。 她试图辨清那究竟是不是梦,轻轻地动了动身,——肩上和背上既酸且痛。 这一阵酸痛让她清醒过来。 尚未来得及揉一揉,便意识到梦中声音并未随梦消失。 栖雀惊飞,夹杂着急迫的马蹄声,声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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