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玖是嫁到夏国的第十年去世的。 周国大军把瞿临城围得水泄不通，她孤身一人带着公主令牌和夏王降表去求萧豫，希望他看在姐弟情分上，能放过她一双儿女和丈夫。 瞿临地处北方，还未入冬已是寒冷异常，空气里都仿佛藏着细细的针，吹在皮肤上像是能割开一道道口子。 在东夏国为后的十年，淳于离从未让她真正感受过北地的酷冷，当她在萧豫帐外跪了一夜时，才知道淳于离为了让她安稳生活究竟有多煞费苦心。 晨曦微现时，萧豫终于缓缓步出大帐，北方的晨雾映得他眉眼格外冷峻。 他十七岁登基，转眼十年已过，他已经不是她记忆里那个俊美耀眼的少年了，褪去少年的青涩，他的霸气随着逐渐扩大的周国版图而越发强烈。 而此时跪在他面前的温玖，却觉得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格外陌生。 “夏王愿降，只求勿伤城中百姓！”温玖双手颤抖着将降书捧至头顶，“此乃夏王淳于离亲笔所写降书，请陛下过目。” 萧豫的目光并未在降书上停留，她只听到他声音冷冷地：“夏侯昇，派一队护卫送皇姐回家。” 听到他依旧叫自己‘皇姐’，温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阿豫，等你在降书上盖上印玺，我一并带回瞿临。” “不，从今天开始，皇姐再也不用回瞿临。”萧豫俯下身抚摸她的脸，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皇姐当初也不愿意嫁来夏国，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回大周后，皇姐依然享有公主的一切尊荣。” “阿豫！”温玖紧紧抓住他的手，“我代表夏王来求和，夏国愿意永世称臣，岁岁朝贡，只要你退兵……” 萧豫冷冷甩开她的手：“我心意已决，皇姐不必多说，回大周去吧！” “那夏王呢？还有我的孩子！”温玖哀求地看着他，“阿豫，他们也是你的侄儿，你放过他们吧。” 萧豫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激起了体内的暴躁。 “夏国余孽，斩草除根！” “萧豫！”温玖忽然站起来，对上他阴翳的目光，“我不回大周，既然你不接受求和，那我现在就回瞿临，等你的大军打进来，连我一块儿杀了吧。” “我让你回大周，你就回去！”萧豫又喊，“夏侯昇！” 夏侯昇从旁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拽着走。 “萧豫！萧豫！”温玖挣扎着回头，“为什么让我回大周？我宁可死在夏国！” 晨雾晦暗，和火光错落着，像是一张模糊的面具罩在他脸上。 “要死你也只能死在大周。” 他的话让她的心直直往下沉，如坠冰窟。 温玖回到故国大周，抚养她长大的太后怜惜她，将她接到寝宫里亲自照料。 没过多久，就传来萧豫胜利班师回朝的消息。 他完成了大周的统一，还不到三十岁，意气风发，天下至尊。 听说夏国真的被他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夏王临死前还在追问她的下落。 温玖躲在寝殿中哭得痛不欲生，如果大哥还活着，如果温家没有衰落，萧豫怎么敢这么对她？ 可是现在大周国煌煌百万大军里，再也看不见温家的火云旗帜。 几天之后萧豫来看望她，换下戎装穿上龙袍，他身姿挺拔，俊美疏冷，黑眸却不似在战场上那样阴翳，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皇姐，现在这天底下，没人敢忤逆我。” 温玖置若罔闻，年少时对他的期待和爱慕，都变成一把火将她的心烧成了灰烬。 如果时间能回头，她恨不得回去掐死那个自己！ 萧豫走到她面前站定，低头凝视着蜷缩在椅子上的她。 “阿玖，我要成亲了。”他沉声说。 “恭喜。”温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她嫁到夏国去，整整五年没有和淳于离说过一句话，他不生气也不抱怨，也从来不强迫她，他悄无声息为她做好所有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看到淳于离的好，开始接受他。 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五年里，她过的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开心到忘了萧豫。 那五年里她不再关心大周的事情，也不三天两头让人送书信给萧豫了。 她好像也没有听说过萧豫成亲，他说过统一了大周才会立后，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这么任性？ 现在他要成亲，她也不关心他会娶谁，随便是谁都好，反正不会是自己来面对这个冷血的男人。 “阿玖，”萧豫微微扬唇，“你的身份和别人不一样，在婚礼上，我要你是全天下最美的人。” 温玖不想和他说话，一句都不想，敷衍似的点点头，把脸颊埋在手臂里。 她的一生被萧豫毁了，如果能让萧豫死，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过了几天，太后在宫中搭戏班子，邀请了几位贵胄女眷，还特地拉她作陪，热热闹闹看戏。 经历了夫死子亡，温玖的心忽然跟明镜一样，知道太后本意不是为了看戏，而是和定国公夫人商谈萧豫大婚的事宜。 定国公长女魏青瑶和萧豫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当年萧豫为了魏青瑶执意把她嫁去夏国，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完成了大周的统一，自然要迎娶魏青瑶为后。 温玖早已经心如止水，对萧豫彻底断了念想，但那魏青瑶却在自己面前阴阳怪气出言不逊。 “自古圣人有训：女子当从一而终。丈夫去世而再嫁，那是不知羞耻，有辱女子贞烈之名！”魏青瑶盛气凌人瞪着她，从前怕她是因为她有个权势滔天的哥哥，整个大周的人都要惧她三分，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好啊，她外嫁十年，回来连不入流的公卿之女都敢对她放肆！ 温玖抬手一巴掌，惊了众多女眷丫鬟，魏青瑶不顾脸面大哭大叫，戏台上的名角也不敢开腔了。 太后命人把她带到一边，亲自去安慰魏青瑶，如今定国公声势日隆，是萧豫面前的红人，在太后心里分量自然比她这个无权无势的义女要重。 她慢慢往湖边走，身旁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宫女引着几个戏子走过，见了她便跪下行礼。 温玖不经意瞥了一眼，其中一个眉眼秀丽的男旦刚好抬头和她目光相对，但因为惧怕又迅速垂下头。 她那时心神恍惚，也就没有在意，更加忽略了那男旦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没有时间仔细琢磨，因为萧豫恰好此时出现。 萧豫从湖上的浮桥向她走来，湖面上浮光璀璨，水波浩渺，天光湖影共成一色。 他刚下朝，连朝服都没换就赶来，行色仓促，只因为魏青瑶在这里，大婚在即他也片刻都等不得。 温玖一眼都不想看见他，太后的人把她看管得很严，如果她能弄到武器，一定会和萧豫同归于尽。 “皇姐！”萧豫忽然大声喊她。 温玖没有理会他，转身想走另一条路，但忽然后背一凉，那股冰凉一下子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她低下头，看到带着血的剑穿过自己的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 杀她的人铁了心要她死，猛地拔出剑，又飞快补了一剑。 剧痛仿佛把自己撕成了碎片，她踉跄着向前扑倒，是萧豫奔上来接住她。 “皇姐！阿玖，阿玖……” 温玖用力抓着他的手臂，想说点儿什么，但一张口却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过往的一切忽然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她六岁被父亲送进宫，说是放在皇后膝下抚养，实际上她是牵制温家的人质。当年先皇封她为嘉元公主，收为义女，订下了她和萧豫的婚事。 从六岁起，她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萧豫，她抱着期待，接受严格的宫规训练，为了有朝一日嫁给萧豫而准备着。但萧豫却一直在抗拒，为了躲避她甚至主动跑去军中历练。 后来，萧豫结交了魏家的人，堂而皇之带着魏青瑶来羞辱她。 她维持着高傲的自尊，但大哥在前线失利，温家逐渐颓败，这个时候淳于离来求亲，为了争取夏国这个盟友，萧豫一意孤行把她嫁给淳于离。 启程去夏国的前一夜，她在庆熹宫大殿里跪下来求他，就算他不娶她也没关系，但不要把她当工具一样送出去。 可是萧豫……他那么狠心地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泪水涌出温玖的眼睛，十年前和十年后的自己仿佛重合在一起，都因同一个人而痛不欲生。 已经一无所有的她，是谁要她死？ 是太后吗？ 还是萧豫？ 她不甘心，就算死也不想死在萧豫身边，她宁肯当时就死在夏国。 温玖拼命想抬起头看看他，至少在死之前最后看一眼，这个毁了她一生的人，在看着她走向死亡时，会不会露出半点儿后悔的表情？ 可惜她最终还是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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