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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宸宫,大凉皇宫,覆压百里,隔离天日。    与敦煌城大多数的百姓一样,莲生自幼只隔着金水河远远望过这座天子居所,那高耸的宫墙纵在数里之外遥望都威势迫人。如今终于踏入宫门,仰头只见雕梁画栋,巍峨入云,更是壮丽难以名状,宛若天宫玉阙凌驾人间。    同生天地间,相差如云泥,众生哪有平等?一道宫墙隔开两个世界,墙外半座城池,喧嚣红尘烟火,墙内殿堂浩瀚,静穆中无限威严。    自金水大街外走到清波门,已经走到脚软,却原来只是一个起步,进了清波门,才算是进了皇城。皇城乃是朝廷各部署衙门所在,太医署也在其中,重重楼宇如迷宫一般,在那里核明公文,细细搜身,办完各种手续,天都大亮了。太医令蒋邈亲自带着二人从太医署走进宫城,那才是真正的天子居所,进了宫城还要走一大段路到后宫,整个路程似乎比从敦煌城走去鸣沙山还漫长。    幸好身边有不离哥哥,一直与莲生并肩同行,偶尔无言对望,眼神中都是满满的欣慰。    莲生当然要陪着他,岂可以任他自己走完这段路?越是艰难凶险,才越需要不离不弃。    幽深的馨宁宫里,正喧哗得如闹市一般。两个太监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着一个汉子出了宫门,那汉子一身锦衣,背着一只药箱,披头散发地哀叫:“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待小的再参详参详,求圣上再给一次机会!饶命啊!……”    再怎样叫喊也没有用,两名太监一路拖着走了,鞋都掉了也无人理会。    莲生与辛不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昂首举步进门。    迈过重重门庭,终于进入寝室。四下里锦绣耀目,帷帐层层织金,遍布鲜花瑞草,极尽温柔旖旎气息。铺金镶钿的床榻边上坐着个中年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隔着重重纱幕,见不到真切面容。    莲生瞪大了眼睛。依照蒋邈在外面的叮嘱,这位朱袍男子便是当今天子李信,君临天下的圣上,韶王李重耳真正的阿爷。    他竟然亲自在宋婕妤房中陪着,想来民间传闻说宋婕妤宠冠后宫,真是不假。为着这宠妃的病症,要夺数百人的性命,全然就是个草菅人命的暴君,想象中的模样一定甚是凶恶,然而此刻看着,并没有三头六臂金刚怒目,除了衣着富丽,与民间寻常男子也没什么分别。    “这小儿成年了么?”    重重纱幕后,传来一句沉声喝问,霎时间无形威势笼罩整个室内,令跪伏在地的辛不离与莲生全身都起了一层寒意。    天子虎威,终究还是与常人不同。那太医令蒋邈急忙禀奏:“苦水井医坊的疾医,十六岁,行医半年。自行揭了榜文前来的,太医署已经考察过,于医药一道确实有不错的造诣。臣想婕妤娘娘的病情连月不见好转,近日也没有疾医揭榜,既然他有志救治……”    “胡闹!”李信一声低喝,蒋邈顿时颤身伏倒。    陡然一声怪异鸣响自榻上发出,垂落的帷帐簌簌乱抖,带得榻后三面屏风都跟着摇晃。李信怀中那孩童手脚齐舞,哭着向榻上扑去:“阿娘!阿娘!阿娘又发作了!”    李信急退两步闪开,两旁宫人一齐拥上,按住榻上那人。一时间人声喧攘,乱影纷杂,只听榻上呃呃呃地怪鸣连声,又剧震良久,方渐渐止了声息。    李信无奈地长叹一声,拂袖下榻,拉起那伏在榻边哭泣的孩童,向蒋邈挥了挥手:    “教那小儿试试罢。”    ——————    宋婕妤的病况,教辛不离一眼望去便心中一沉。    就算不通医术的普通人也能看出,这女人不行了。伸出帐外的一只手肿得如大腿一样粗,肌肤青白可怖,毫无生机地软垂榻边。搭脉诊视,那脉象一息二至,虚而无力,表寒里冷,乃是寒毒入骨的大凶之像。每隔不到半个时辰,便急剧痉挛一阵,每次痉挛之后,都喘息越来越低弱,眼看着半死不活。    “这是……中了寒毒。”辛不离沉吟:“寒郁于里,气血阻滞……”    “是,寒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通,这人人都看得出来。寒邪留滞壅塞于经络,气血不能运行,筋肉失养而拘急发痉。”那太医令蒋邈不但是个重臣,更是名闻天下的神医,如今却全然没了一个神医的雍容之态,比李信还要更烦闷焦躁:    “太医署会诊多次,查不出其它病因,想必宫中常年熏燃的香品所致,只是用了什么方子都不灵,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既然是寒壅经络,自当使用祛寒的药物……”    “那是自然,自然!所有方子都用过了,所有的!唉,这些你都拿去看看,再想些别的法子出来!”蒋邈将一卷厚厚的医历丢给辛不离,不禁仰天长叹一声:“完了,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夜已幽深,灯火如豆,太医署班房里,辛不离与莲生伏在案上,头凑着头翻阅那卷医历。    “太医署的医学果然博大精深,这些著名的祛寒方子确实一一都用过了,温中汤、当归理中丸、活络祛寒汤、四妙安宁汤……依我看来,当用蒲金丹……哦哦,原来蒲金丹也已经用过了……咦,居然用桃仁承气汤?这可是病急乱用药了吧……”    莲生双手托着下巴,只怔怔仰望棚顶,眼珠凝定,魂不守舍,全然没听见辛不离的话。    辛不离爱惜地抬头望望她:“你累了吧?身子不舒服吗?我去禀告蒋公,求他带你出宫罢。”    “不离哥哥。”莲生低声开言:“你说宋婕妤这个病症,确实是馨宁香导致的么?”    辛不离也凝神思忖了片刻:“依你所言,她要求在原本的香品中加入青木香与顶勃梨,那两味都是寒性香材,用久了会积寒毒,伤阳气,病征是对的。”    莲生咬着手指,怔怔摇了摇头:“不对。我知道青木香和顶勃梨都是寒性香材,既然宋婕妤执意要加这两味,我便在原方中减去了丁香和白茅,用量很有分寸,绝不至于伤身。”    “听说她酷爱这款香品,日日熏燃,故此中毒也未可知。”    莲生仍然摇头:“不会的呀。熏香这回事,不像口服药物那般药效剧烈,香气萦绕空中,瞬间即散,这馨宁宫又大又通风,就算每天十二时辰熏燃,也不应伤身到这种程度。”    她眼望窗外半明半昧的月光,紧紧握住了一双小拳头:“其中必有蹊跷!”    朝阳再度升起,重重帷帐遮蔽的馨宁宫中依然是幽深暗沉。莲生四下查看,想知道馨宁香在宫中熏燃究竟是何情形。然而自从宋婕妤被诊治为馨宁香致病,谁还敢用这款香品?早已在馨宁宫中禁绝,再无踪迹可循。    但莲生的鼻端,始终嗅到一股淡淡香气,弥漫整个宫室之中。这不是馨宁香,亦不是梅梢月影香,是……    “这宫中哪里还有青木香,不是香品味道,是新鲜的青木香?”    宫中服侍的宫人个个茫然:“弄错了吧?这分明便是玫瑰香。婕妤娘娘喜爱采集玫瑰花瓣做玫瑰糕食用,宫中到处种有玫瑰花,春夏香气尤其馥郁。”    “不是。”莲生坚定摇头:“乍闻起来是玫瑰香,但其中夹杂了一丝青木香的香气!”    她的鼻识之灵,纵使在香界也是无人能及,闻息辨物从未出过差错,几十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都能辨得分明,区区一味青木香,怎能难得住她?    众宫人不敢怠慢,当即陪着莲生在宫中四处搜寻。搜遍宫中各个房间,一无所获,莲生闭目凝神,细细体味,察觉那青木香并不是在室内,而是自室外传来。    一个个花圃,遍布馨宁宫室外各个角落。    举头遥望,只见种的都是玫瑰、芍药等香花,并无特异植物。莲生哪肯放弃,循着香气慢慢搜索,终于在那一排排的玫瑰花丛间,找到了香气源头。    几株细细的爬藤植物,间杂在玫瑰丛中。    此时春季刚过,只见那植物蓬勃茂盛,一片片绿叶都作心形,其间掩映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小果实,状似铃铛,随风摇曳……正是用在馨宁香里的青木香!    “谁在花圃中种了青木香?”辛不离见状,大惊失色:“青木香毒性甚重,等闲不可接近,花朵不美亦不香,要用根茎炮制后才能制成香品和药品,这种东西种在玫瑰丛中做什么?”    整个馨宁宫大哗,值守的侍医飞报太医令蒋邈,蒋邈连靴子都来不及穿好,紧急自太医署赶来查看。到得花圃中,一见只是青木香,却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小儿郎太无知。青木香是药材啊,各种医经药典中都有记载,可以平肝止痛,解毒消肿。花圃中有几株青木香有什么不妥?”    “不不不,寻常医书里都说是灵药,可治眩晕头痛、胸腹胀痛、痈肿疔疮、蛇虫咬伤……但我读过的一本《包氏药经》中却有不同记载。”辛不离一提起医药便是从容不迫,侃侃道来:    “那是祖祖辈辈采草药的老先生所著,说青木香毒性甚重,尤其伤肾,一旦误服有可能致死。我前几天还诊治了一位乡亲,他自行用青木香、六路诃子皮制成丸药服用,说是治阳衰,结果中毒已深,症状正如《包氏药经》所载。”    他伸手指向身边花圃:“青木香结下的子实如同一颗颗铃铛,成熟后果皮绽裂,喷射种籽,劲力甚强,可射出数尺之远。这花圃中与玫瑰相杂,玫瑰花瓣上必然留有青木香种籽,婕妤娘娘又取玫瑰花瓣去制玫瑰糕,想必曾经多次误服,这比熏燃香品伤身得多,只怕正是致病源头!”    “不会的,不会的,”一旁宫人急忙开言:“玫瑰糕是婕妤娘娘做给宁王殿下吃的,娘娘自己吃得并不多,殿下怎么一点都没病?其中必然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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