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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棠正捧着盛满药膳的黄瓷碗小心翼翼地望着朱颜,细声道:“皇后主子,药膳过会儿该凉了,您趁热喝吧?”

朱颜静静躺在榻上,睁着双眼瞪着顶上的明黄织金纱帐,手背上缠着纱布,纱布底下被银钗刺伤的口子虽然早已结了痂,但仍旧一阵一阵地生疼。玄烨前脚刚走,他就彻底冷静了下来,病虽才刚刚有了起色但脑子却渐渐无比清晰,恢复了惯有的理智之后思绪一茬一茬地接踪而至。

在那个噩梦中,月圆之夜,他最后的记忆仅停留在被幽夜胸前妖艳似赤练毒蛇的幽冥花缠住身体,血液不断被吸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是梦是真,恍恍惚惚,他早已分不清楚。如果还在梦中,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办法清醒,如果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他真的是被幽夜吸尽血液而死吗?即便是死又怎会出现在清朝?最匪夷所思的是“活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由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一晃变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生了孩子。这……脑神经猛地一抽疼,这一切根本就是毫无科学依据!平日自己忙于法学研究及工作,每有闲暇时就被林夕夕强逼着陪她看各种电视剧,尤其是看得他头昏眼花的清宫剧,他每次都忍不住吐槽里面不科学的狗血剧情,有一次还被她强迫着一起去参观了一个神秘的清帝妃陵——据说是她的一个考古界朋友意外发现的一座坟墓,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未对外公开过。后来不知道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那妃陵真的有点邪门,离开妃陵的那天晚上起,无论白天黑夜,每当睡着,都会梦到一些清朝的人事物——就像现在——和从小到大一直会重复的那个同样关于清朝的梦境不同,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梦见不同的事情,就像真实生活中每天都在进行的日常。

以前,他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从未像现在这般怀疑过人生的真假界限。

他依然坚信眼前一切都是梦境,可是,有这么真实到可怕的梦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幽夜仿佛是冲着他而来,虽然自己对他没有丝毫记忆,更不曾认识他,但却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又是为什么?幽夜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幽冥花开,灵魂归来,欢迎回到前生。难道真有所谓的前生后世?如果真是这么邪乎,当真应验了一句话:万事皆有可能。

从现在的情况看,朝代是清朝绝对错不了,自己是皇后也是事实,但是不知当朝皇帝是谁,自己又是历史上哪个皇后。从今以后,如果永远都醒不了,他是不是会如同过现实人生一般,死在了这个荒诞的梦里……

“皇后主子?主子……皇上临走前特意嘱咐奴才定要伺候您服下这药膳,您……”宫棠已显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朱颜复杂的思绪。

朱颜伸手揉揉抽疼的太阳穴,微微翕唇:“放在旁边,我等会自己喝。”

宫棠语气缓了缓:“回主子,皇上嘱咐了奴才伺候您喝。”

朱颜凝了凝神,挣扎着想坐起来,没想到身子刚刚一动下身便传来袭袭痛觉,不免厌恶地闷哼了一声。宫棠忙撩起了帐子,搀起这具孱弱的病躯,垫高枕子后忙又退后一步端了药膳侍立在旁,睁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珠子担忧地看着她的主子。

喉头一痒,咽喉处咳出几声,朱颜端过药碗,边喝边寻思着到底是清朝哪个天子,竟对自己的皇后疼惜如此。病的这些时间,他隐隐约约总能感受到皇帝的存在,他退热时,皇帝欣喜若狂,他迷糊时,皇帝哽咽难言。

他对整个中国的历史其实只是知道个大概,从夏朝到大清的朝代更替他倒是能很顺溜地背出来,但是如果深入到哪朝哪代那些什么细枝末节的那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了。不过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他就算对历史再怎么不了解,对清朝却也不陌生——说来也可笑,这份熟悉,大多是源于一个梦,一个从小到大便不断重复的梦。清朝后宫女人戏他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林夕夕却喜欢得很,被她逼着逼着,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了许多,但是电视剧毕竟旨在娱乐大众,许多作品并不具备历史的真实性,况且真正的事实只存在于过往历史之中,后人再怎么深究也永远无法完完全全毫无差错地还原历史真貌。更何况,他一直坚信自己之所以会经常做那个梦,完完全全的因为电视剧看多了,记忆深刻植入他过分发达的脑细胞之中。至于后来参观清帝妃陵之后出现的那些梦境,他也统统归结于电视剧看多了的缘故。那么,他该相信清宫剧吗?但是如果不相信他又能怎么做?脑子又飞快转了一圈,朱颜最终咬咬牙,暗暗道:反正是梦,天马行空,梦里即便年复一年,现实中说不定才过了半夜,总有一天会醒的,走一步是一步吧!

朱颜刚放下明黄瓷碗,外间玄关处门帘外传来太监独有的尖细嗓子,只是怕扰了皇后歇息而刻意压低了嗓音:“皇后主子起了吗?安德三有事儿禀报。”

宫棠询问的眼神看向朱颜,朱颜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娇小的身躯,心理暗示自己就是皇后,默念了几遍才启齿:“……什么事儿?说吧。”

安德三听到皇后的声音这才拔高了声调:“回皇后主子,适才乾清宫梁公公差人传话……无果殁了。”

无果?朱颜蹙起两道本属于赫舍里氏的弯弯细眉,定了定心神,胸口猛地一痛,竟想起在那个梦里,自己的魂魄迷迷离离飘飘荡荡在一片雾蒙蒙的血色世界里,最后仿佛有某种极其强大的神秘力量狠狠吸走了他的灵魂,等到有些微意识的时候他突然醒了——出现在了清朝,迷迷糊糊之中一直飘荡在当时正面临难产的赫舍里上空,亲眼目睹了赫舍里如何难产又如何中毒死去的过程。等到无果指尖感受不到赫舍里鼻息的时候,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将他的魂魄吸进了赫舍里死去之后的身体。后来在醒之前发生了什么,除了生子的刻骨剧痛,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一旁的宫棠乍听之下,顿时哭成了泪人。虽说与宫莲宫棠不同,无果不是赫舍里的家生丫头,但是无果很得赫舍里的心,赫舍里生前很信赖无果,待无果的情分已不仅仅是主对仆那般简单。宫棠见朱颜呆着不言不语,还以为是伤心过度,哽咽劝道:“皇后主子,奴才知道您伤心,可是您身子还这般虚着,可千万要保重凤体啊!”

朱颜回神,心知这无果的死绝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但是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难产那日还发生什么事了?不由关切问道:“怎么死的?”

“回皇后主子,内务府海大人已查明,无果是累并冻死的。无果命薄,受不住板著之罚,还请主子您节哀。”

“板著之罚?”朱颜喃喃念道,脑中渐渐清晰浮现了一个场景——高高朱红宫墙之下,一道极其熟悉的纤弱背影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脑中清晰传达给他的信息让他明白了那便是板著之罚——后宫惩罚宫人的刑罚,受罚之时,不许身体弯曲,如若是夏日受罚则受罚时辰是正午时分,太阳最毒辣之时,如果是冬日则需得入夜时分,且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情况是受罚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如果主子不开恩,成心要她死,天天让受罚,不出四日,最终只能呕吐成疾,直至殒命。中暑而死的,冻死的大有人在,思及此,他猝然心惊:“她犯了什么错儿要受罚?”

宫棠胡乱抹去泪水,将那日无果犯下的“错”一五一十说给朱颜听。

朱颜内心一瞬间凉了大半截,心下明白无果一点错也没有,她探鼻息时真正的赫舍里确实已经死去,而后来紧接着“醒来”的是自己,如此看来,无果的死确是因为自己。朱颜心中一乱,急道:“她的尸身现在哪里?我去看看。”

宫棠一呆,惊道:“主子不可!且不说主子如今还未出月不宜出外,以主子的金贵之躯又怎可沾染不干净的东西?主子待姑姑这般情深意重姑姑泉下有知定会感恩戴德铭感于心,姑姑定然不希望主子您为她劳心劳神。”

朱颜默默。是了,他怎又忘记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尊如一国之母的皇后又怎可越矩屈尊去探望一个犯了大错的宫女,况且还是死人。带了十分同情,他目光婉转地转向雕着镂空芙蕖花案的檀木直棂吊搭式窗台上,薄薄的明纸上隐约可见外头飘落的雪点黑影,他叹了口气,轻轻道:“把她的尸身好好安葬吧。”

帘子外安德三踌躇片刻,声线低而闷:“回主子话,无果的尸骨已被拉到城外西郊的乱葬岗子埋了。”

朱颜一惊:“怎么就葬乱葬岗了?”

安德三哀戚的语气里渗入了几分疑惑:“主子您是知道的,无果老家已没什么亲人了,向来宫人们没亲人领回的尸首都是抬到乱葬岗子埋了的,”说着压抑着叹了口气,“原本无果今年便可以放出宫了,当真是天意弄人。皇后主子,您身子还弱,莫要伤心了,回头伤了身子皇上又该心疼了。”

案上的鎏金掐丝珐琅镶玉方鼎上方袅袅飘荡着白色烟气,牡丹花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朱颜软软站起,拢紧了宫棠为他披上的大红毛领滚边披风,无神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安德三应了声“嗻”后又被朱颜叫住,“主子?”

“你……”朱颜清冽眸光流转,“去把彤史拿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汉唐起,皇宫之中便有专门的女官记载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有了彤史,他或许能知道很多东西。他本心存侥幸,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从这个噩梦醒来,回到现实,回到那个他所熟悉的生活圈子,继续好好当法医,而这里的一切当真只是南柯一梦。但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告诉他——或许再也醒不了了。或许,这真的不是个梦,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就不会轻易放他离去。往昔犹在眼前的二十八年现代生涯只怕会渐渐抹灭,或许往昔的一切才是如梦一场。然而往后的路好不好走,到底该怎么走才能走得顺畅些,又该如何才能克服“变性”的心理障碍,如何面对他“生下来”的孩子……

安德三没敢多问什么,再次领命而去。倒是宫棠生性活跃,向来口不遮拦:“皇后主子,您要那册子做什么?”

朱颜非常不习惯如今这幅病弱瘦小的皮囊,只觉扭扭捏捏好不别扭,他是学法医的,一直认为男人与女人没多大不同,每次做医学研究针对人体时也只当是在研究某一物种,与研究动物的感觉并无什么不同。也曾对国外研究如何能让男人代替女人生子一事不以为意,认为那是有违自然规律的愚昧行为。如今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永远无法真切领悟个中滋味的。

“我这病了一场,总觉着有些事情记不大起来了,就想看一看。”他是朱颜不是赫舍里,赫舍里的所有他一概不知——即便有着模模糊糊,奇奇怪怪的熟悉之感,然而这种感觉就像是雾里看花,摸不着看不清。如今的他就像是初生婴儿,什么都得重新开始,借病装糊涂甚至装疯卖傻不失为明智之举,还记得林夕夕说过这是穿越人士的通用伎俩——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穿越了——人们对时空的所知太少,以至于这样的概念并不存在于他的世界观之中。

这偌大深宫之中,不受宠倒也罢,尊宠如皇后一定是诸妃眼中刺痛的沙子。赫舍里的死背后隐藏着什么?无果是否真是单纯的死亡?这些都如飘渺云雾。凶手能害赫舍里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暗箭总是难防。然而,不管是梦非梦,他现在仅仅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演员,演绎好清宫皇后的角色——如若不然,最终只能落得个凄凉下场,等级森严如清朝,或许连无果的下场也不如。

他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也绝不容许自己失败!

朱颜就随口这么一说,宫棠却吓得不轻,“主子当真记不得事儿了?奴才这就去传御医!”说完也不行跪安礼便欲往外而去。

朱颜忙出声制止:“不必了,我……也就有些许想不起来罢了,”顿了顿,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声,终究还是学着清宫剧拿捏起腔调来,“许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儿,不碍事儿的,你别张扬,免得又惊扰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宫棠这才顿住身子,旋身正对朱颜,福身道:“是,奴才一时心急,失礼了,还请主子责罚。”

朱颜微微一笑,随即被香鼎中浓烈的牡丹香呛住,咳了好几声,摆手道:“没事儿。这香味儿太过浓烈闻着闷得慌,麻烦你换一换吧。”

宫棠一听这话冷不丁一愣,心想怎么主子醒来后语气变了喜好也变了,前几日刚醒来时行径更是怪异,太医都说皇后有失心疯的症候,若非皇上严令禁止传闻,后宫必定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皇后主子不是最喜爱这牡丹花香的么?这香里皇上特意着人加了一味安神药材,您往昔最是喜欢,皇上还说这香最衬您了,说牡丹是国色是花中之王,您则母仪天下……”

朱颜清了清喉咙打断宫棠的话:“闻久了总是会腻味儿,还是撤了它吧。”

宫棠眸中亮光滴流一转,低头回道:“是。”遂去撤香了。

帘子外宫灯一晃,安德三的声音不高不低传了进来:“皇后主子,册子来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朱颜一跳,他赶紧放下盘于炕上的双腿,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头,扬声道:“拿进来吧。”

“嗻。”

帘子掀开,刹那间一股子夜风掺着团团雪花涌入室内。朱颜被对流的冷风一吹,只觉冷得渗人,身子反射性缩了缩。宫棠撤了香走出门外赶忙吩咐了小宫女进阁中给暖炉添炭。

朱颜端坐垫着明黄氆氇炕垫的暖炕上,居高凝视安德三。安德三躬着腰身将册子举高齐眉,呈上彤史。

朱颜接过彤史时顺带打量了安德三一眼,只见他身量颀长,瘦弱得很,始终躬着身子只瞧见了半张脸,第一感觉便是苍白清秀,少了男子的阳刚气,多了一丝女子的阴柔,却是十分的俊俏,看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左右。

“谢……”硬是把另一个“谢”字生涩吞回,朱颜略微琢磨了字眼,和颜悦色道:“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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