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延津县,廪廷驿
“我出来的时候,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上折子了,东家说也有折子在弹劾二爷你。只是我走的急,没等后头人,后头还会有人接着送信来。东家都安排好了,轮番快马,绝不耽搁。”
尽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头,王棍子还是下意识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个手势请沈瑞俯身来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东家说,宗藩的事儿,偏偏脚许就踩泥坑里去了,让二爷千万三思,宁可不做,也别脏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张会这句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间内静坐良久,才叫人喊来何泰之与幕僚谢先生。
他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何泰之登时便暴跳如雷,顾及着在驿站中,他强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骂道:“必定是张鏊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这孙子!”
沈瑞的愤怒和郁闷比何泰之更甚,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张鏊没回江西守孝时就曾担心过其会不会倒向宁王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年张鏊也没做出什么来,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设,也没空过多关注张鏊。
未曾想宁藩能在这种时候使出这么一招来!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没人什么好意思厚颜吹捧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来皇上的态度了,更不会出头。
这么一来,沈理这样份量的京堂“上书”就相当显眼了,那些被买通的人、装糊涂的人见到这样的“带头人”,自要一拥而上赶紧跟着上书拥护宁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气得狠了。”何泰之与寿哥也相处多年了,极了解寿哥那暴脾气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为人,不会迁怒吧?张二哥、刘大人刘忠肯定也会为理六哥说话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来安慰沈瑞,还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谢先生望着沈瑞,沉声道:“宁藩此举,也在打击大人。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会不信大人,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人现下须得把宗藩这件事撕掳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礼部尚书身边的幕僚,对宗藩的事儿还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叹。谢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隐忧。
先前朝中对沈瑞的弹劾都是说他妄自朝赵藩动手,引得宗藩不稳。
而这会儿,必是要说他与赵府沆瀣一气,意在“太庙司香”了。
沈瑞当初种种布置,是为了针对宁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势。
赵王世子本身才华横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赵王曾谋夺嫡这历史原因,只要寿哥或者说宣庙一系还在位,赵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选太庙司香。
所以,若论戳宁王肺管子、搅黄“太庙司香”这件事,赵王世子实在是个又安全又有效的选项。
而其实,在沈瑞心底最深处,因熟知未来历史走向,未尝没有将热衷教育、怀有爱民之心的赵王世子朱厚煜作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备选的想法。
当然,血脉总归是大问题。
但,当宣庙一系不在位,当朱厚煜更具有“贤君”潜质时,当从仕林到市井都晓得赵王世子勤学好读、爱惜百姓时,在这“德才兼备”“相类孝庙”的巨大光环下,内阁大佬们当也会考虑一二吧。
然现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恒云往阴谋家、野心家里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与不信,只要种下这怀疑的种子,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最终不止毁了他,赵王府也难幸免。
而日后,倘若正德这年号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届时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旧账来,毁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郑重向谢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连忙起身还礼,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亲戚关系沈家人都是称呼他泰哥儿的,几时叫过他表字这般郑重。
“二哥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这般,忒也吓人。”何泰之连忙道。
谢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谢先生道:“我想请先生去怀庆府见一见繁昌、庐江郡王。”
郑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无子国除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郑王的东垣郡王,便是繁昌、庐江两位郡王了。
这东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的嫡长子。
而当今的繁昌、庐江郡王分别是朱祁锳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两个叔叔且没轮到承爵,倒让侄子先一步跑去请承爵,若是心里服气那就怪了。
更何况,如今叫侄子折腾的,这郑王的爵位也没了。
“老夫去收一收东垣郡王府的案子,劝一劝繁昌、庐江配合赈灾与清丈。”谢先生捻须道,“复郑王爵是没可能了,但说到底,争这王爵不过是争个禄米王庄罢了,到时候皇上把抄没的田庄赐予他们,岂不又实惠又体面。”
田丰、万东江已把怀庆府那边消息送了过来,东垣因着宗藩条例没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没少传播流言诋毁沈瑞。
谢先生早想收拾东垣了,只不过彼时在年前赶去开封要紧,那边就先放了放。这会儿,正好一锅烩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长道:“朝中也是乐见河南多几位贤王的。”
沈瑞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
捧赵王是“别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贤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绩。
“年节下的还要劳动先生奔波,且怀庆府还有乱匪,有些风险……只是泰哥儿到底年少没经验,我能许给那两位的东西又委实太少,想要说动他们只能请先生出马了。”
沈瑞颇为歉意道,“我想请王棍子保着先生过去,田丰和万东江在那边也有些时日了,必能护先生无虞。”
谢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老夫虽是文人,却也走过些地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风雨。”
沈瑞道了谢,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劳动你尽快往开封,去见一见周王。”
现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书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之一,盖因与赵藩一样,周藩的爵位继承也是好一番争夺。
就在不久前礼部回绝郑府旁支袭爵时,就曾将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夺嫡案拿出来举例
现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亲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为世子,下面同为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连带朱安在内的几伙人各自纠结地痞无赖,时常互相殴斗。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时,几人更是直接撕破脸,殴斗升级,惊动了地方官员、巡抚等来断案。
然未等审出个结果来,朱安便暴毙。
世子妃立时上书,请立年幼的长子朱睦承爵。
那几位庶出的郡王简直丧心病狂,一人侵凌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发”世子妃淫乱,说“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后又诬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杀等等。
当时孝庙命太监魏忠、刑部侍郎何鉴查此案,连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几人禽兽行径,孝庙震怒,将相关人等革爵贬为庶人,幽禁凤阳。
朱睦于弘治十四年才得袭爵周王,当时,也不过八岁。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书为其庶弟请封,表示请以周藩汝阳王府子孙例封他兄弟个爵位。
然礼部查出其母乃是乐女,不予封爵不说,又查了查汝阳王府那子孙,一样是传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说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断然不信的。
待宗藩条例出来后,这位周王也是积极支持,在宁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时,他也曾奏周府要阳郡君仪宾王环酗酒淫泆,后王环被革职为民。
可见如今周藩内部至今也并不太平。
周王,想必会很乐意看到官府出面将那些“不知进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极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顺利成为世子、继承爵位,别像他与父亲当初那样受那许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换”的东西就多了。
“你便说,皇上给咱们便宜行事的权限,本就是许咱们清理如朱祐椋那样为祸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为礼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传生,为周王嫡长子请封世子,这些都是职责所在。”
沈瑞道,“当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贤王的赞许,这些事情也能更顺遂些,尤其请封世子,本官报上去,也是要礼部、宗人府、皇上最后拍板决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给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赈灾这么简单的了。
怎么也得向赵王看齐吧。
何泰之也听过李鐩对诸藩的分析,当下连连点头,道:“二哥放心,我必办妥了。”
“我书信一封给马炳然马大人,有什么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马炳然最初是河南参政,后调到山东升任右布政使,曾与沈瑞共事过一段时间,今年又被调回河南为左布政使。
马炳然在山东时,因左参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与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无门无派的,自然而然与这两位交好起来。
而沈瑞当时在登州政绩实在闪亮,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后沈瑞升任山东右参政,两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来河南,双方早就通过几次信,对很多政策都达成共识,马炳然正盼着沈瑞早些抵达。
何泰之点头应下,又问:“待开封事毕,我便往钧州、往南阳府去?谢先生去河南府吗?”
这三处分别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摆手道:“不,河南府、南阳府矿盗猖獗,只怕背后就有这唐、伊两府的手笔,这件事还需好生解决了,暂时不去联系他们。唐藩还则罢了,徽、伊历来作为,同贤字沾不上边。”
尤其伊藩,那是祖传的作恶多端,还一代更比一代“恶”。
在沈瑞前世历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间获罪除国的。
沈瑞不介意现在让他们早点结束,好救当地百姓于水火。
谢先生道:“老夫此去怀庆,也会让田丰、万东江布置人手查一查矿盗之事。为大人下一步布局打算。”
怀庆、河南、南阳三府多处矿洞,矿藏丰富,铁矿、锡矿、乃至银矿、金沙,一应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采,但财帛动人心,如何能够禁绝!
因有利可趋,流亡之民渐渐聚集,许多矿盗凭借山势,私开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来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继续盗掘,乃至几伙互相仇杀、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只是矿盗流动性极强,剿灭困难,这几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担心搜剿太过激发民变。
沈瑞对矿藏是极为重视的,尤其是铁矿,直接关系到军、民各类机械的制造,因此早与寿哥报备过,同蒋壑商量借剿流寇将那些矿盗也一并端了。
“有劳先生。只是此事凶险,先生千万小心。”沈瑞道,“再有几日蒋壑大军便该到了,届时我们再行动不迟。”
谢先生表示他会万分小心,让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诸藩里,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宪庙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后的亲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贵。
弘治八年时,周太皇太后想念儿子,还想宣崇王进京,因礼部、内阁都反对而作罢。孝庙还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脉亲近,崇府得的封赏委实不少,倒也没什么恶行传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时,出过一桩事,却是彼时刘瑾当政,用焦芳之计,欲籍没江南官员家产敛财泄愤。
抄了已故都御史钱钺家,借口便是钱钺在河南为巡抚时,以土产红粳米四千石代替旧例中的粟米给了崇府岁禄,并没奏请,乃是崇王请给。
刘瑾给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时钱钺已故,便抄没家产,几个儿子阖家戍边,遇赦不赦。
实际上改粟为粳是一个便民的常规操作,毕竟是土产,方便,对百姓有利。
要说擅更成法么,或多或少也能沾点儿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刘瑾焦芳歹毒罢了。
而崇王府当然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奉承长史一律被罚赎罪米千石。
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殁了,只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刘瑾压着,崇王世子大约也怕被这阉竖抓住什么把柄,老老实实守孝,不曾上书。
如今刘瑾倒了,崇王世子这请封的折子也递上去了,却是石沉大海没个动静。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么,世子朱厚耀就是冲着早日承爵,也会积极配合,努力树立自己贤王形象,最少是向赵王看齐的。
“汝王那边,大人如何考量?”谢先生因问道。
见沈瑞微微摇头,谢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无嗣,故此做这贤王,更显大人一、心、为、公。”
他特地将“无嗣”“一心为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顿,他原觉得汝王这根硬骨头忒难啃了,不啃也罢,但确实是,只有汝王是没儿子的,肯定不会与太庙司香发生关系的,捧出这位作贤王,才显得沈巡抚全然大公无私呢。
他还在犹豫着,谢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让周贤一试?碍于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见周贤,但若周贤自家去,汝王必会相见。”
汝王毕竟受周太皇太后养育之恩,有这一脉香火情,不会不见周贤这个周太皇太后亲外孙的。
何泰之不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声,“先生不是不知……”
谢先生道:“皇上派周贤来帮大人,就已是将大人同他放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微微阖了眼。
当初蔡谅曾宴请沈瑞同周贤,不求和解,只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并未入席,只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会因公废私,至于私交,那就免谈。
此番周贤带兵来河南,也是因有寿哥的密旨。
寿哥想提拔周贤,沈瑞也不会从中作梗,本身德州卫的兵丁便多,又训练有素,周贤的身份也正可以压制一部分宗藩,种种皆能为沈瑞所用,何乐而不为。
虽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从来都没有与周贤相交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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