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十,太后薨。
这位太后是先帝元配,楚帝生身之母,年过八旬,可谓高寿。她的梓宫、明器、祭器等物,少府都早已备妥,大事一出,拿出来就可以用。整个丧仪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三公典丧事,闭城门、宫门,禁军皆严宿卫,宫府各警,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大敛于两楹之间。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哭临殿下,外命妇诣几筵殿祭奠。诏天下军民持服三日,京畿百姓持服十三日。百官二十七日除服,宗室及外戚人等,各依远近持服。禁屠宰七日,停音乐、祭祀、嫁娶一月。
霓凰怔怔地跪在太后灵前,珠泪长流。自幼至长,她从太后那里得的疼爱,在孙女里面是头一份的,甚至兄弟当中也少有几个比得上她。还记得皇祖母慈爱的笑容、温暖的手,只要她来,永远都有的新鲜果子和美味点心,被那只手亲自递到她手里还记得她打破了皇祖母最喜欢的水晶花斛,那老人却只是紧紧拉着她打量,一叠声担心她有没有划破了哪里还记得不管是正殿的宝座还是后寝的碧纱橱,别人挨都不敢挨一下边儿的,她从记事起就可以随意在上面坐卧打滚……
还记得九月秋猎,皇祖母赶了一夜的路来到猎宫,明明看穿了一切,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做戏,对身边忽然少了两个妃嫔问也不问一声,让她得以把局势稳稳地弹压下去……
而皇祖母过世的时候,她悲痛之余,竟然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她是未嫁的孙女,按制,要为祖母服一年期丧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一年内,父皇没有办法把她嫁出去。
她怎么能想这个。
她怎么可以,还有那么一点点庆幸的感觉。
她怎么还有资格,在皇祖母灵前哭!
如果不是葛阳自尽,如果不是太后大丧,原本,在逼着萧景琰成婚,彻底斩断她念头之后,父皇的打算,就是尽快把她嫁出去的……
她向火盆里又添了一捧黍稷梗,闭上眼睛,清泪长流。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轻轻地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并肩跪下。
“霓凰,去歇会儿吧。”
“阿姊,我不累。”
来人叹了一声,,没有说话,一会儿就起身离去。还没到每天例行几次的哭灵时间,公主、郡主、内外命妇,都三三两两地在边上的偏殿里暂歇,小声聊天。霓凰闭着眼睛跪坐在灵前,听得她两个姐姐交头接耳,说的无非是儿子的亲事可以相看起来了,女儿还小但是嫁妆也该攒了,驸马前儿个偷摸侍女,被她把侍女打了一顿卖掉……林林总总,诸如此类,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务。
大姐宜春公主,大她五岁,膝下二子一女,长子已经十岁出头。好像是生了第二个儿子起,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驸马在别府里养了一堆侍女,颇生了几个庶子女出来,只要别闹到公主府来就成。刚刚来和她说话的二姐兴平公主,大她三岁。一子一女,女儿八岁,儿子五岁,还时不时会和驸马吵上一架,打卖掉他身边的几个侍女,然而,最近也渐渐地淡了,开始操心起女儿将来要选哪家儿郎来。
一个女子的一生,好像就是这样了。
衣服首饰夫婿子女妯娌公婆。应酬一帮和你相看两相厌的内宅女眷,和丈夫吃醋怄气,照管那些,好像永远也管不完的家务琐事。
她和她们无甚话说,她们和她好像也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
这也是她的未来。哪怕父皇属意她入朝辅政,这样的日子,终究也会成为她的未来。
想一想,她就怕。
这场丧礼折腾得人人筋疲力尽。到百官除服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旦,也没谁再有力气庆贺长点眼色,天子哀痛方深,虽已除服,却还在素冠深衣,降席撤膳,这当口谁敢开宴奏乐高朋满座的闹腾?再说天天拜祭临哭还要坚持公务不是不累的,若非年终岁尾本来事务就少,累趴下几十上百号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苏哲毫不意外地病了一场。这次不比寻常换季时候的小病,大约在宫里着了凉又受了累,着实卧床了几天。老晏大夫和其子小晏大夫天天跑进跑出,诊脉,扎针,艾炙,苦药汤子一碗一碗盯着他往下灌,简直把苏哲折腾得生不如死。
他一病,半个苏家鸡飞狗跳。苏楠一天来看三次,晋阳长公主恨不得就直接住在了他的院子里,把满院的侍女指使得团团乱转又是擦身更衣又是换冰帕子,又是熬药又是调蜜水备果脯,卧室里点了香香嫌熏,不点香嫌药味重,开了窗怕儿子冻着,不开窗又怕炭气太重屋子里太闷,待要搬个屏风过来挡风吧,怕吵着儿子睡觉……
如此这般一直折腾到病愈,又被勒令结结实实地养了几天,等苏哲终于向朝中递了病愈销假的折子,预备第二天去上朝的时候,莫说元宵,太后的七七都过了。
苏哲第一天上朝无甚要事,也就是见见人,翻一下最新的邸报和文书,再给皇子公主讲讲书而已。晚上居然还得以按时下值,回来和父母一起用晚膳,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好不快慰。
撤下盘碗,上过香茗,苏哲有陪着说了几句话,照例便起身告辞。这一次父亲并未开口,反倒是母亲叫住了他,晋阳长公主向边上侍立的丫鬟们扫了一眼,清声道:“叫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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