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辅与孙贲在下邳闹市中会面一个时辰之前,下邳县城城南太平仓。
十几个个来自下邳国相府的小吏,正在一个个写有“黍五百石”、“稻六百石”等字眼的有檐囷仓“囷”音“群”,改第一声周围紧张地忙碌着。一边的地上则依次堆放着从每个囷仓中取出的样粮。一个富有经验的老椽吏,将样粮一把把抓起,又看、又嗅、又尝,仔细判断着粮食出产的年份,然后对身边的助手耳语几句,后者则在简簿上勤恳地记录下相关的信息。
此刻,诸囷仓深处隐隐飘来阵阵酒香。原来,下邳国北部督邮张昭张子布,正端坐在一凉亭中,与下邳当地土豪陈珪陈汉瑜一边喝酒,一边玩赏弹棋。张昭抿了一口酒,举起一个棋子端详了一番,又俯身对着眼前的棋盘赞叹道:“局则荆山妙联,发藻扬睬,丰腹高隆,惮根四颓,平如砒碉,滑若柔夷。真是绝美棋盘!好工!好料!”陈珪在一边则在一边打着哈哈:“督邮大人若真是喜欢,这精工玉料的棋盘,陈某家里还有几件,大人随便挑!”
张昭一瞪眼:“元龙兄,你是在试图贿赂本督邮吗?你是把我当孙坚了吗?”
陈珪额头冷汗一冒,迅速摇头:“督邮大人教训得是。那孙坚怎么能和您比!您少得孝廉,畅游京都,与琅琊名儒赵昱与东海名儒王朗交好,写的那篇宜为旧君讳论可谓名震海内!至于那孙坚,一介江东鼠辈罢了,明明家世衰微,却逢人就说自己是孙武后人,可谓恬不知耻。当年他还是靠匈奴中郎将臧旻抬举,才能在徐州数县当差效命。您看看,从广陵郡到下邳国,他十年蹉跎,县丞始终,可谓一事无成!”
张昭呵呵笑了起来:“一事无成倒不至于吧!据说孙坚与你这个太尉陈球之侄往来颇多,是不是已经攀上了你们陈家的高枝呢?”
陈珪眼珠一转,立即改口:“子布兄,您确是有所不知!光和二年我家叔父陈球在京都诛杀阉党不成反遭毒手,从此陈家只好暂时告别宦海,以免阉党延祸。我陈某本人也只好辞掉青州北海剧县县令一职,回下邳淮浦老家避风头。不过,宦海若失意了,总还是得要从商海里捞点回来啊,否则就太便宜京都那些阉党了。只是君子谈钱,的确毕竟有辱斯文。所以,有个像孙坚这样的身份卑微的人在县廷替我们这样的有身份的人跑跑腿,恐怕也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一旦出了纰漏,拿他顶罪就是……”说罢,陈珪窃笑着给张昭斟满了酒。
张昭冷笑一声,没有动他给自己倒的酒:“汉瑜兄也是孝廉出身,家里良田千亩,又何必贪这点小钱?”
陈珪低声说:“用来保命啊!现在黄巾乱党肆虐,虽然未及下邳,但也已遍布天下。一旦徐州有难,家里又没有钱粮金银,如何组织乡勇,保境安民?”
张昭听了这话,脸上这才轻松起来,将陈珪给倒下的酒喝下:“照你这么说,那孙坚也不是一介贪官,而是敛财有道,心存大志?”
陈珪拨弄着交趾郡出产的象牙做成的玲珑棋子,说道:“那孙坚心里怎么想的,我不在乎,反正黄巾乱党被扑灭后,重新控制朝政的各界贤达,也肯定不会看上他孙文台这路货色。到时候他若表现得体,人侥幸又没死,赏他一个郡丞做做也就罢了,像他这种出身的俗吏,还想做二千石不成?到时候我们这些正牌孝廉的脸又往哪里摆?”
张昭又摇摇头:“汉瑜兄莫小看那孙坚。听说下邳县县令岑琳的官位是买来的,还经常告病不来县廷。所以,孙坚名为县丞,实为县令,控制全下邳要津,可谓非同小可的人物。此人是廉是贪,还是其次,关键是要辨其忠奸,方才能为我们所用。若不可用,则要借机除之,以免坏我大事!”
陈珪再小声问:“如何才知此人是否可用?”
张昭叫陈珪过来,在其耳畔窃窃私语,陈珪连连点头。
正说话间,一个小吏跑来对张昭说:“督邮大人,下邳县丞孙坚已经到了太平仓的阙门处了,是不是立即叫他上来回话!”
张昭一惊,问那小吏:“我没有传他啊!不是说明天相府才会派人来查仓吗?”
小吏也一脸困惑:“小人不知……反正孙坚他就是来了……还带着他的朋友祖茂与侄子孙辅……”
张昭想了想,转头对陈珪说道:“汉瑜兄,我们还是继续下棋吧,让孙坚,还有那个祖茂与孙辅,在外边先等一会!”
陈珪点点头,开始挥动葛巾用来击棋子。陈珪一方的黑子迅疾打飞了张昭一方的一个白子,陈珪暂时领先。他脸一红,一边说着“承让,承让”,一边再给张昭倒了一杯酒。张昭也来了兴致,开始挥动自己的葛巾击发黑子。
再说等在阙门处的孙坚与祖茂,百无聊赖,只好倚在阙塔基座处私语。远处的孙辅则带着几个奴婢照料车马。孙坚对祖茂说道:“幸好一个时辰前大荣兄府上的奴婢及时告知相府提前验仓,否则今天就麻烦了。对了,你家奴婢看到的,确是新来的北部督邮张昭的车仗?”
祖茂点点头:“千真万确,而且还看到了淮浦陈珪的车仗!”
孙坚气得咬牙:“平时我为那陈珪跑断腿,现在相府派人突击来验仓的事情,他却不提前知会我,这是何故?”
祖茂劝解道:“既然陈汉瑜也在场,今日他当然会为你说话的,毕竟我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有他的分。另外,听说陈家与张家的关系也不错,张昭未必今日会为难文台兄。”
孙坚想想了说:“那个张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就知道他和赵昱、王朗等名士交好,还写过一篇叫什么什么宜为旧君讳论的文章,却不知道这文章有什么好,几百个破字竟然博得天下虚名。对了,他不是在京都呆得好好的吗?怎么上个月就来下邳国做督邮了呢?”
祖茂笑了起来:“本来张昭是不想做官的,就想在京都交友喝酒。但写了宜为旧君讳论一文后,得罪了豫州汝南主簿应劭,在司、豫二州都混不下去了,这才回到徐州彭城老家。他之所以愿意接受下邳国丞相府的辟召,来做我们这里的督邮,恐怕也是因为下邳、彭城两国连土,方便他随时回家照看吧!”
孙坚好奇地问:“他写的那篇文章怎么就得罪应劭了?”
祖茂抓抓脑袋,凭着记忆回道:“应劭好像写了一篇叫旧君讳议的文章,说全天下文字,都要为光武以来五十六位帝王、诸侯王及其亲属避讳。张昭则在自己的文章里取笑他说,若真要这么做,恐怕天下人就没法写字说话了。他还说,亲亲之义、尊尊之情,四世则穷,五世则降,六世则竭,即使追远送终,多少也当有个节制。”
孙坚笑了起来:“这不是常识吗,靠写这个也能博得天下名士的青睐?我看这帮儒生都是蠢透了,黄巾党人火烧屁股了还浑然不知!”
说到这里,祖茂也轻声对孙坚说道:“说到这里,小弟还是要多嘴一句。那钟离越与那胡玉设计害哥哥,要逼哥哥随那黄巾乱党造反,小弟至今都不知哥哥有何对策。”
孙坚叹口气:“我好不容易做了十年朝廷的官吏,怎么能忍心前功尽弃?兄弟你也曾亲眼看到,我为了能来徐州做官,在会稽剿贼时冒过多大风险!吾妻愿跟我,也是看重朝廷给的这份安稳差事,若我再去从贼,家人如何安顿?只是胡贼逼迫,钟离狰狞,只好虚与委蛇,见机行事。不过你放心,孙某我一定会顺势而为,循道而动!”
话正说着,张昭身边的小吏跑来,对孙坚说道:“孙县丞久等了,现在我这就带您去见督邮!”
孙、祖起身刚要去,那小吏挡住了祖茂,示意让孙坚一个人进去。孙坚无奈,只好让祖茂在外边看好车马。祖茂心中有点忐忑,便对孙辅耳语几句,叫他快马回城里去找孙贲。其实祖茂与孙坚刚才出发时就想带上孙贲,因为做仓曹的毕竟是他,只是一时间找不到人而已。
孙坚来到凉亭时,张、陈二人的棋局已撤。陈珪躲在一个粮囷后偷听,自己没有出面。张昭安坐案几后,用威严的目光看着孙坚:“孙坚,你可知罪?”
孙坚趴在地上,用余光扫视着摆放在地上的谷堆,揣测着自己在何处露出了破绽。尽管如此,他嘴里还是很硬:“属下驽钝,不知犯下何罪,还望督邮大人赐教!”
张昭指着那些谷堆问道:“太平仓诸囷,粮草可有亏欠?”
孙坚说道:“这是仓曹孙贲的职责,大人可以去问孙贲。本人是下邳县丞,并不直接负责粮仓安全。”
张昭问道:“今日本官来太平仓检视,仓曹为何不在?”
孙坚不紧不慢地说道:“相府来的文牒说得清楚,明日派人来检视。所以,今日仓曹孙贲并不在仓。”
“仓曹不在仓,算不算失职?”张昭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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