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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包世仇渐渐看清前面那十九个人分作两起,那个叫灵儿的少女骑着一匹白马,青布包头,肩披粉斗篷,一身卖解女儿打扮。马后跟随一个挺胸阔步的老者,和五个挑着棍棒刀枪的小伙子。后边尾随着十匹驮着竹篓的马队,竹篓里装着大包小裹,随风荡漾着一股草药味,像一帮长途贩药的行商。可疑的是他们总是避开热闹城镇,专走僻静的荒路,一路上各走各的,从不互相搭话。

过了漯河,晌午时进入一个邻近山区的小镇,十九个人都坐在茶棚里打尖,从西边不远的一家小酒馆里走出三个人,一眼望见茶棚外边的枪刀挑子,互相打了个哈哈,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三个人的穿戴打扮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三个人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一般高,一般粗,一般黑,方脸大眼,一圈连腮胡子。人未到酒味儿先到了,领头的过来一伸手,从刀枪中抽出一把剑,左手叠起二指,轻轻在剑身上一弹,随手一掷,刷的一声插回剑鞘里,手眼相应,干净利索,但茶棚内外却没有一个人叫好。

一个黑大个走进茶棚,站在灵儿面前,瞪着两只大眼珠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才打着哈哈问:

“卖解的?”

灵儿一动未动,身旁的老者回了一个字:

“是。”

看灵儿眼皮也未抬,黑大个的黑脸登时耷拉下来了,鼻孔里哼出两股酒气,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好大的架子。”

站在茶棚外的两个黑大个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年纪小点胡子少点的搭了腔:

“吃饱了,喝足了,拉开场子来一场吧。”

那老者仍然不紧不慢地说:“地方小,人少,挣不了钱,我们……”

不等老者把话说完,茶棚里的黑大个啪的一声,把一锭银子摔在桌上:

“焦大爷买一场。”

老者转眼看看灵儿,站起来拍拍衣襟说:“既然各位赏脸,我们就献丑了。”招呼一声,五个小伙子搬出家什,便去茶棚东边街旁拉开了场子。

茶棚里的人暗地互相传递眼色,有的人背着黑大个,把手放在桌子下面,伸出食指钩钩着。灵儿看在眼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看得出这些人都惧怕而又鄙视这三个黑大个。

锣鼓一敲打,从四面八方聚来了五六十人,围城一个小圆圈儿。贩运药材的马队卸下驮子靠在道边喂马,其中几个人也凑过来,站在人群里看热闹。

一开场,那老者做了个罗圈揖,交代了几句过场话,由两个小伙子耍了一趟三节棍对花枪,另个小伙子耍了一通绳镖和飞抓,最后是灵儿练了一趟六合刀。三个黑大个不肯罢休,鼓动围观的人们起哄,小村小镇的大人孩子没见过世面,都想看个热闹,灵儿被逼无奈,又练了一套五行剑,剑光闪闪,身形飘飘,招式规矩,身法轻捷,但也平平常常,不见功力。领头的黑大个看出便宜了,一纵身跳进场内,大大咧咧地冲灵儿一抱拳说:

“在下毛手毛脚,陪姑娘走几趟。”

不容分说,拉开架势便向灵儿扑去。灵儿一皱眉头,一句话没说,也未使出什么招式,随手应对,轻轻移步,竟和黑大个转起圈来。黑大个心存轻薄,两只毛手不离灵儿胸前,但每逢出手,招未遁出,便看见灵儿两根又白又细的手指在眼前直晃,如果往前上步探身,自己的眼珠必定撞在手指尖上,吓得他赶忙闪身错步。初交手时黑大个没把卖解丫头瞧上眼,认为自己胳膊粗力气大,三招两式便可取胜,打过几个照面还没捞着便宜,心情有些急躁,便展开了他苦练二十多年的黑虎拳,等到一套七世祖传的八十四式黑虎拳快要使完时,看看眼前这个最多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仍然衣襟飘飘,好整以暇,两只小白手戳戳点点,只在自己身前身后来回转,好像大孩子逗小鸡玩儿。敲锣打鼓的两个小伙子也跟着凑趣,竟敲起了轻轻碎碎的锣鼓点儿,听起来好像耍猴的。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一嗓子:

“好。”

另外两个黑大个沉不住气了。年纪最小的一步蹿过来,出拳直捣灵儿后心,嘴里还假模假势地说:“大哥,你让让,我陪这小姑娘玩玩。”可是先上手的黑大个想退却退不出去,刚要撤步,灵儿就转到了他的身后,他一闪身,灵儿又到了他的右侧,使得在他左侧的三弟搭不上手,形成了灵儿依然在打一个,另一个光跟着转。转来转去,先上手的黑大个上气不接下气,手脚迟钝,汗出如雨,眼看就要累趴下了。卖解的老者反倒闲得难受,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打着火石,抽起烟来。剩下的那个黑大个一看不好,蹿过来张嘴刚要说话,不防那老者喷出一口烟,像一条线似的直钻进他嗓子眼儿里,呛得他一口气憋回去,黑脸胀成猪肝色,弯腰瞪眼,半天没喘过气来。

灵儿叫了一声:“大叔……”

老者赶紧站起来,笑呵呵地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这烟太辣,呛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被呛的黑大个好不容易顺过这口气来,张口要说话,感到嗓子里又刺痒又发紧,干着急说不出声来。

这时,灵儿已经住手了,累得两腿发软的黑大个被弟弟搀着,说不出话的黑大个走过去,嗓子像拉风匣似的啊啊两声,六只牛眼直瞪瞪地看了灵儿和老者几眼,两个架一个,慌慌张张地挤出人群,顺街向西走去,一路上引起不少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像开了锅,有些人乱嘀咕:

“焦家三虎这回可栽到家了。”

“什么三虎?三条夹尾巴的狗!”

“九老爷也卷了面子啦,人家卖艺的人走家搬,想找后气都没地方找去。”

这是一场江湖上司空见惯的丑戏,地痞无事生非倚强凌弱,到头来想欺压人的闹了个癞蛤蟆过门槛儿——又抢鼻子又抢脸儿。收场了,看热闹的人还围着不散,老太太小媳妇在品头论足,夸灵儿眼怎么俊,嘴怎么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朵花儿,夸得灵儿美滋滋的只想笑。

那老者吩咐五个小伙子收拾家什,让灵儿骑小马,挑的挑,扛的扛,不一会儿便匆匆出镇向南走了。

过了不久,那十二个药贩子也系好驮子,赶着马向南走去。

灵儿一行人走出二十多里路,忽然听见后面一阵马蹄声疾驶而来。

灵儿回头望了望,对老者说:“大叔,都怨你。”

老者猛地二目圆睁,残眉直立,脸上现出一股令人生畏的凶悍之气,刚要吼出声来,突又强压下去,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口长气。

灵儿咯咯笑了几声,看着老者那憋气窝火的样子说:“谁人不知毒龙雷南扬雷老爷子一手遮天,名扬四海。”

老者苦笑一下说:“灵儿姑娘,你就别提大叔那一手遮天了。眼下怕是遮风挡雨都遮不住。’

灵儿转过脸去对那五个小伙子说:“待一会儿由雷大叔出面答对,倘若被逼无奈,交手时谁也不许露出苗山武功,更不许用你们那些零碎儿,谁敢不遵教令,舌动割舌,手动断手,严惩不贷!”

小伙子们诺诺连声,赶忙退过一旁。

北边来路上黄尘滚滚,远远望去好像卷起一股旋风,马蹄声宛如洒下一阵冰雹,一眨眼,已人呼马叫卷到面前。

带路的是那个下了场没帮上忙的黑大个,领头的是一个马脸无须的秃眉老人。缰绳一抖,蹄声骤止,像钉子一样钉在灵儿面前。黑大个狐假虎威地用马鞭一指说:

“茅老爷子,就是他们。’

马脸老人趾高气扬地翻翻眼珠,哼了一声,拿腔拿调地卷着一条大舌头说话:

“你们是哪里来的?竟敢伤了九老爷府下的人……“

雷南扬嫌他说话比拉屎还费劲,抢过话头就说:“我们是走四方卖艺的,没有人伤了什么九老爷的人。”

雷南扬说话时麻耷着眼皮,连头也没抬。忽然马脸身后有人惊呼一声:

“你……你是苗山的毒……”

雷南扬把脸一扬,仍然慢声细语地说:“什么猫山虎山的,我们是跑马卖解的。”

马脸一回头,身后说话的小眼睛老头,赶紧凑过来贴近马脸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马脸霍然转眼仔细看了雷南扬两眼,试探地问:

“你姓雷?”

雷南扬说:“我姓扬。”

马脸又转脸看那个小眼睛老头,小眼睛老头犹豫不定地摇摇头。马脸突然一抖手,马鞭像一根棍儿直点雷南扬眉心,雷南扬浑若不知,一低头,伸出手中烟袋杆往地上磕烟灰,不快不慢,马脸的鞭梢正好点空。

马脸大舌头一翻,喊了声:“动手。”

马上的十几个人一齐下马,纷纷亮出兵刃圈了上来。

马脸抖手一鞭抽向雷南扬的太阳穴,雷南扬仿佛不知所措,慌里慌张把烟袋杆一立,鞭梢在烟袋杆上缠了三圈,马脸一坐腕,手中只剩了鞭杆,鞭梢像一条死蛇在烟袋杆上耷拉着。

马脸喊声:“有你的。”一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普通的大折扇一尺二寸长,十四股,他这把折扇一尺八寸长,二十一股,折起来像根短棍,上下差不多一般粗,一打开,扇面上无花无字,一面黑一面白,白扇面上画了个黑无常,黑扇面上画了个白无常,微一扇动,还飘散出熏人欲睡的胭脂香气。雷南扬心中一凛:“阴阳扇茅庚!”虽未见过面,却久闻他这把折扇中藏有毒火,二十一股扇骨根根是飞箭,交手中式间喷火,招里带箭,看来今天决不能善罢甘休了。

雷南扬顺手装好一袋烟点上,扭脸看了灵儿一眼,灵儿已经下马,正目光凝重地打量着周围形势。马脸身后的十几个人即将逼近灵儿和那五个小伙子,忽听北边来路上有人高喊:

“有强盗拦路抢劫了!”

喊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迅即奔到眼前,十二个药贩子七嘴八舌地乱嚷嚷:

“青天白日竟敢拦路抢劫,简直没有王法了!”

“耍马戏的别怕,江湖道上穷帮穷,和他们拼了。”

阴阳扇茅庚乌鲁乌鲁地向药贩子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有过节,不是拦路抢劫,请你们少管闲事。”

药贩子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壮汉,把袖子一撸,冲着茅庚喊:“大舌头,少骗人,我们晌午时还看过他们拉场子卖艺,和你们哪来的过节?这明摆着是欺负外乡人。哥们儿,别听他们这套鬼画符,上!”

茅庚把白多黑少的狗眼一立,对身后的人说:“他们敢伸手就一勺烩!”舌头虽大,这句话倒说得很利落。

这仗打得是一边干吃亏。雷南扬一帮不敢施展本门武功,又没有称手的兵刃,所懂的别派招法大都通而不精,一交手便迭遇险遭。所幸雷南阳功底深厚,经验老道,拼搏中奇妙招法层出不穷,一根精钢烟袋杆似剑非剑,似杖非杖,一会儿是点穴橛,一会儿当护手钩,武当剑法里夹几招崆峒派闪电八式,判官笔子午点八脉中掺着丐帮的打狗棒。初交手时,茅庚将折扇连扇三扇,见雷南扬浑如不觉,便知遇见了高明,后来展开阴阳扇法,使尽浑身解数也占不到半点便宜,气得他抡着大舌头乱骂:

“你这是什么家数,一堆破烂儿。”

雷南扬冷笑说:“见笑见笑。庄稼把势,专打看门狗用的。”

一个印堂发暗的小白脸儿看灵儿好欺负,一出手便奔了灵儿,带路的黑大个刚喊了声:“小心!”小白脸儿便被灵儿打了个耳光,雪白的腮帮子上留下五条手指印。他霍然一惊,马上封住门户,和灵儿展开缠斗。

除开茅庚,来人中就数小眼睛老头武功高,交手几招,便打得灵儿身后五个小伙子手忙脚乱。药贩子急了,一齐操家伙把茅庚等人骑来的马打得灰灰直叫,四下乱蹦乱跳。茅庚带来的人怕马跑了,急忙拉住缰绳,被马拽得互相乱撞。药贩子们还从马驮子里掏出一包包药面儿,四处乱撒,人群里扬起一股股细辛和干姜味儿,呛得好几个歹徒打喷嚏,睁不开眼睛。

茅庚大喊:“放开牲口,拉开挡儿,往死里招呼!”

果然人一散开,各自找上了对手,药贩子乱中取胜的招儿不灵了,而且接二连三有人受了伤。雷南扬一面对敌,一面照应身边的人,一不小心险些被茅庚扇出的毒火燎了头发。气得他二目喷火,大吼一声,烟袋杆奋力几挥,逼退茅庚,便冲着灵儿喊:

“灵儿,不能在这么打了,大叔一人豁出割舌断手,我要……“

正说着,雷南扬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灵儿身后多了个小花子。正低着头坐在地上,一面从身边拣小石头,一面细心数着:“……九、十、十一……”像小孩子坐在树荫凉里过家家,周围刀光剑影呼骂连天,他那不大不小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最后,小花子把一块小石头放在面前的一堆里,说了声:“够了。”一抬头,对雷南扬龇牙一笑。这当儿,茅庚的扇子正向雷南扬肋下点来,雷南阳方移步还招,烟袋杆还未递出一半,忽听啪的一声,茅庚的扇子掉在自己脚上,呼的蹿起一股火苗,把衣襟烧着了。茅庚急忙一把撕掉衣襟要甩出去,不料右肘尖的小海穴一麻,衣襟竟掉在脚下,吓得他一纵身跳出老远。

紧接着四下里“哎呦哎呦“连声不断,茅庚带来的人个个捂着胳膊肘乱叫,枪刀棍剑丢了一地。十几个人一个样式,左手捂着右肘,只有一个左撇子,用右手捂着左肘叫。灵儿一帮人直眉瞪眼地全愣住了。

小花子面前的一堆小石头没了,慢慢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抬头,小眼睛老头像活见鬼似的嚎叫一声:

“玉手钟馗!”

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包世仇眯着眼睛问小眼睛老头:“你认识我?”

“是,啊不……我在威远镖局见过你老。”小眼睛老头吓懵了,胡子一大把,管黄嘴丫的大孩子叫“你老”。

包世仇问:“那天你坐在东面还是西面?”

“西……西面。”

“老兔崽子,你也不是好饼。”

小眼睛老头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嘴唇都紫了:“不不,我是被人拉去的,那天我没伸手,真的,一点也没伸手……”

包世仇看看他平平静静地说:“姑妄听之。饶你一回,如不回头,下次被我遇见……”

小眼睛老头如逢大赦,一个劲点头:“马上回头,马上回头,一定遇不见你,一定遇不见你。”

包世仇看他嘴都拌蒜了,便把他喝过一旁,指着地上茅庚那把扇子说:

“拿过来。”

茅庚右臂麻得不敢动,用左手拿起扇子,硬着头皮送过去。包世仇接在手里,反复看了两眼骂了句:“鬼魅伎俩!”两手折巴折巴揉搓揉搓,团成一个铁球,噗的一声摔进硬土地里,不知进去多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小洞洞。茅庚吓得一哆嗦,连那个小洞也没敢多看一眼。

包世仇指着那个小眼睛老头,对茅庚说:“和他一样,我也没见到你有什么太大的恶迹,暂且记下这笔账,下次遇上再说。滚!”

最后一个字,震得茅庚等人两耳嗡嗡直响,赶忙拉过马便要逃走,包世仇又喝了声:

“把马留下一半。”

茅庚等人赶忙留下九匹马来,垂头丧气地牵马走出很远才敢骑上,两人共乘向北奔去。

包世仇一直看那群人跑没影了,嘴里还在小声叨咕:“这个九老爷是什么东西?竟敢霸占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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