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摸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径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径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
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径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吩咐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
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
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後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彩,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
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吩咐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
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径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彩,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
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
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径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麽?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麽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麽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径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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