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的时候,卫尉卿窦吉遣人进宫告诉窦昭仪,说是他们的母亲窦太夫人因为圣都这几日天气骤冷骤热而染上了风寒,高烧几日不退,几近昏迷了。窦太夫人思女之情甚切,昏迷中一直念叨窦昭仪的乳名“玲珑”,窦吉希望窦昭仪找个时间回窦府探望一下母亲。
窦昭仪是出了名的孝女,原来在永诚亲王府做良娣的时候,每隔一日就要回窦府侍奉窦太夫人起居饮食。自从逄图攸继位、自己随同雒皇后进宫成了昭仪之后,一来由于宫规森严、不似在王府时那般自在,二来由于先帝大丧、新君后妃均需终日守宫守丧,因此,窦昭仪破天荒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母亲了。
闻得母亲染上了风寒,窦昭仪急急忙忙赶往长秋宫觐见雒皇后,希望雒皇后能够准她回窦府半日,探视并侍奉母亲。她平日待雒皇后十分勤谨周到,雒皇后待她也异于其他嫔妃。果然,她一禀完,雒皇后立即允准了她的请求,并特准她在窦府过夜,侍奉母亲左右,以尽孝道,还派出了太医令亲自前往窦府诊治。窦昭仪万分感激,从长秋宫辞出来,一路流泪着赶回了窦府。
等她赶到窦府的时候,太医令已经诊了脉,又验看了此前几天的脉案和方子,回说:“娘娘,太夫人的病不碍事,只是病来的太急,此前几天又不断的换太医,一个太医一个方子,不同太医开出来的方子里的药有些都是冲着的,有些方子的药性又互相辅助、迭次加强,太夫人是有春秋的人了,这么一来二往,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终归不是大病,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医治。臣给太夫人开两剂汤药,不间断的吃,十日之内保证就可以大安了。”
窦昭仪悬着的心总算下来了,送走了太医令,赶忙进来看望母亲。时间正在午后小憩的时分,窦太夫人朝内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貂绒大被。窦昭仪轻轻走到母亲榻前,把手轻轻放到母亲后颈上,试试母亲的体温。窦太夫人却转过身来了。
窦昭仪盯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看,脸色还算红润,可见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毕竟已经受了好几日的罪,窦昭仪还是流下了泪,说:“阿母受苦了。玲珑不孝,没有侍奉阿母。”
窦太夫人还没有来的及说话,窦吉从外边走了进来,边走边问:“娘娘回来了么?”
一个侍女说:“回来了,正在里边陪着太夫人呢。”
窦昭仪站起来,等窦吉快走近的时候,怒目道:“兄长,你也太不尽心了,怎么弄了那么一帮着三不着两的太医给母亲诊治,险些出了大差错。要不是……”
窦吉走近窦昭仪,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的。”
窦昭仪大感诧异,呵斥道:“你怎么如此说话?阿母得病,你怎敢如此大意?!”
窦太夫人笑着说:“玲珑,你过来,不要责怪你兄长。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病。”
窦昭仪更加疑惑不解了,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一脸轻松的窦吉。
窦吉说:“娘娘不要担心。我是有要事想与你商议,但大丧期间我也不能直接进宫觐见,于是想出了这么个下策。”
“可是那些脉案和方子呢?!”窦昭仪问。
“那都是找人随手写的,免得被人瞧出来。”窦吉说。
“你好糊涂啊。”窦昭仪叹道:“方才是太医令,他肯定能够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的。雒皇后疑心很重。我费了这么些年的工夫,日日隐忍,才换得她的信任和优容。若是被她知道了,还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呢?!”
窦吉说:“是我疏忽了。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实在是太过心焦了,因此考虑不够周全。”
窦太夫人从榻上下来。窦昭仪仔细验看了一番,确认母亲确没有生病,这才转过身来问:“你有何事找我?至于如此急躁,如此没有章法么?”
窦吉说:“这里不便说这事,我们去花溪吧?”
窦吉所说的花溪,全名叫做“玲珑花溪”,是专为窦昭仪所建的一个水榭。这关系到窦氏一族奇迹般发迹的一段往事。当初,窦玲珑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匠人,家境贫寒,窦玲珑出生之时,一位仙游的道人正好路过,为刚出生的女婴卜了一卦,大惊道:“此女有鸾凤之命。窦氏一门日后将因此女而发迹。但此女生性木讷,心地柔善但却机敏不足,当以玲珑名之以补其短此外,此女属木命,但却缺水,临水为此女建一水榭,即可确保周全。”窦昭仪的父亲囊中羞涩,无力修建水榭,但恰好窦家寒舍就建在一处溪水之侧,于是窦昭仪的父亲亲自动手,建了一个简陋的小亭子,权做水榭。此后,窦家逐渐发迹。窦玲珑的父亲因为给逄图俐修筑府邸而受到逄图俐赏识,家境逐渐好转,玲珑也到逄图俐府中做了逄图例的夫人象廷郡主常夫人的侍女。一日,逄图攸偶遇玲珑,大爱玲珑的美丽端庄、娴静少言,于是向兄长和嫂嫂求情,将玲珑娶入府中成了侧室。窦玲珑因颇识大体、不争风吃醋而颇受逄图攸宠爱,就连妒性很大的逄图攸的正室雒渊葳也对玲珑十分喜爱、礼遇有加。再之后,逄图俐立国为君,逄图攸成了永诚亲王,玲珑就成了仅次于王妃雒渊葳的良娣。与玲珑受宠同步的,她的家人也颇受逄图俐、逄图攸两兄弟的照顾呵护。只是窦玲珑的父亲福泽不够、寿限不长,倒是窦玲珑的兄长窦吉,一路从南宫卫士,做到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丞,等逄图俐做了皇帝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力荐之下,竟然成了九卿之一的卫尉卿。窦氏一门也就飞黄腾达,正式成了新贵。窦太夫人和窦吉始终不忘当年窦玲珑出生之时那道人所言,于是在窦吉成了卫尉卿、建了规制恢弘的窦府之后,专门在后花园引入活水,造了一方大池,并在池北建了一个水榭,命名为“玲珑花溪”。玲珑花溪虽然号称是一个水榭,但经过这些年的不断扩建和修缮,早已不是一座普通的水榭、而是一座规制颇高的华厦了。对窦氏一族来说,玲珑花溪还不单单是一座华厦,而是简直无异于一个庇佑全族富贵的神龛,是一个时时洒扫清洁、年年巨资修缮、除了窦昭仪本人从无别人敢使用的神圣幽静之所在。
因此,当窦吉说要去玲珑花溪时,窦昭仪知道,窦吉要说的,必是极其机密、万万不可为外人知道之事。
窦昭仪拜别了母亲,随着窦吉赶往玲珑花溪。窦吉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带着窦昭仪来到玲珑花溪。当窦昭仪跟着窦吉到了玲珑花溪正厅的时候,窦昭仪发现,正厅里已经点上了火炉,厅内温暖如春。由此可见,窦吉是早就做好准备了。
窦吉请窦昭仪上坐,自己动手给窦昭仪斟上热茶,然后说:“玲珑,陛下继位了,你可有何想法?”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我能有何想法?我现在是昭仪,你现在是卫尉卿。咱们窦氏一族还想有什么奢望呢。兄长,我早就跟你说过,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千万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是要招惹祸端的。”
“你说的都对。我不是问你和我,我是问你对穆儿有何想。”
“穆儿?他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还能亏待他么?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经常说,穆儿是陛下所有子嗣里最有福相,也是教养的最好的。穆儿已经是天家骨肉至亲至贵的皇子了,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关爱,我还能有何想法?”
“妹妹啊。你总是这般与人为善!皇后?还关爱?你若是不多加小心,将来诛杀穆儿的必是这个雒皇后。”
“胡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后娘娘这些年对咱们怎么样,你自己没点儿心数么?!我不容你对皇后娘娘这般不恭敬。以后,你不要在这么胡吣!”
“你不信是么?”
“皇后娘娘自从我进逄府就对我多加关爱。虽然她对别的嫔妃略有些刻薄,可是对我却另眼相看,对穆儿也是格外疼爱有加。你平白无故地把我哄回府,又跟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皇后知道了,我们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以后也决不允许你再如此胡说。我要回宫了。”
窦昭仪站起来,迈开步子就要走。
窦吉赶忙说:“你先稍等,听我说完。”
窦昭仪停了下来,没有转头看窦吉,而是看了看门外,确保无人偷听,才说:“你若是再说疯话,我再不会见你!而且,我会奏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免了你的一切职务,回家养老去吧!”
“好好好!可是你也要想让我把话说完啊。我先问你一个事情,你可知道,陛下将要立谁为太子么?”
“自然是立秩儿啊。他是嫡长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个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太了!陛下今日与我私下说,他不打算立逄秩为太子。”
“啊?为何?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么?”
“应该不知道。连雒渊概也还不知道呢。陛下说,雒渊概和皇后娘娘天天想着让他立秩儿为太子,他心里很烦。”
“这是天大的事,你可别掺和。”
“不是我要去掺和,是陛下跟我提的啊。你可万万想不到,陛下跟我说他想要立谁为太子。”
窦昭仪心里一惊。如果陛下不立嫡长子做太子那么紧随其后的,第一顺位就是自己的儿子逄穆,难道陛下想立逄穆做太子?一想到这个,窦昭仪心里并没有丝毫高兴,而是充满了担忧。她紧紧皱着眉头,略有些慌张的说:“这样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想,也不要胡说。轻言废立这种事情,要是出了差错,就是谁也保不了你。到时候,别说是你,就是我和穆儿也会吃挂落的。”
窦吉笑着说:“哎呀。你不必慌张。陛下并未打算立穆儿。”
窦昭仪心里放松下来。但隐隐然地,她又感到有些失落。她的眉头舒展开,说道:“那他打算立哪位皇子呢?”
“哪位皇子都不立。”
“嗯?!你看你,又要说疯话了,是不是?哪有不立太子的?!”
“陛下不是不立太子,而是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嗨。原来是这个。这是在陛下继位的圣旨中早就说过的。莫说是我,天下人谁不知道?可是明眼人心里也都清楚,这不过是陛下的权宜之计而已。陛下早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逄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原先也是如此想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日陛下跟我说,他是真的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为何?将皇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这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有他自己的想法啊。陛下说,他觉得逄秩并无人君之相,而且又是心智不全之人,实在不堪为君。如果立他为太子,国祚恐不长久。”
“这是陛下跟你亲口说的?”
“千真万确。”
“可还有别的人听到?”
“没有。当时只有我与陛下两人。就连春佗也不在。”
“可是陛下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嗯?”
“我是想问,如此机密的事情,陛下为何要与你说?”
“我也没有想明白,所以把你叫来,商议一下。”
“陛下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别的都是朝政之事。陛下说让我做太尉,替他掌管天下兵马。他还打算让雒渊概做丞相。但陛下也说,他担心雒渊概揽权自重,担心雒氏家族太过强盛,所以让我替他多分分忧。”
窦昭仪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着,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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