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认不出你了。”黑发的女人叹息着,“我的孩子……”
在这一声柔软的叹息里,他们背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男童从长椅的过道里跑来,像春天的小鹿,天真而活泼,皮鞋踢踢踏踏地在地板上踩出音调。他穿着精心剪裁的小礼服,短短的黑发是俏皮的微卷,眼睛圆圆的,总是睁的很大,像一对灰色偏紫的烟晶石,没有什么欲语还休的婉转心思,故而总是显得单纯而剔透。
那是艾德里安五岁的模样,在那幅蒙特伯格的油画里,他就是穿成这样,伏在母亲膝上,耳朵贴在母亲隆起的腹部,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妈妈!”男童一路跑来,直直地扑到黑发女人的怀里,黑发的女人也伸开双臂拥抱他。
男童的下巴搁在母亲的颈窝里,艾德里安和他的视线对上了,男童仿佛不愿意看到他,缩回去藏在了母亲怀里。
黑发的女人低头抚摸着男童的头顶,语调温柔:“你变了好多,像一个哥哥了……和我说说你的妹妹吧,以利亚。”
艾德里安捏了捏手指,他低下头,缓慢地说着:“她叫瑞塔,我们也叫她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黑发女人重复地念了一遍这个希伯来小名。
“是爸爸取的名,瑞塔和阿比盖尔,两个名字都是。她长得像奶奶,是金发,脾气也像。阿比她小时候总是问我关于你的事……”声音在这里低了下去,“可我也记不清你了……”
黑发女人怀里的男童这时候开口说话了,他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是吗?”
“是的,以利亚。”黑发的女人温柔地说着谎言,她和男童讲话时吐字都会变得更加舒缓柔和,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喊的是谁。
艾德里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他被打断了话语,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语言能力似乎溜走了,他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
“我不喜欢他。”沉默里,那个男童闷闷地坦白,天真直率地表达着对艾德里安的看法。
黑发的女人似乎对此很好奇,她询问道:“为什么呢?”
男童晃了晃小腿,很是不悦:“他根本不像我,妈妈,你为什么也要叫他以利亚呢。那是我的名字。”
他说完开始掰着手指数落艾德里安:“他又胆小,又笨,还总是说谎!他还不喜欢笑,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以利亚,你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吗?”黑发的女人轻轻地问道。
艾德里安知道这一句话是在问他,他愣了一下,才开口否认:“没有,我怎么会……”
他又一次被打断,男童大声地驳斥了他:“你看!妈妈!他又在说谎了!他总是这样,回避掉问题。”
“他就像一个制造玻璃球的魔法瓶,觉得自己应该装满透明的玻璃球,就把彩色的球都扔了出去。但是他都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好看,而且彩色的玻璃球还是会长出来的。他全扔掉,就会变成一个空瓶子。”男童歪着脑袋,在空气中比划,“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制造的玻璃球是彩色的。”
“他仍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不应该的。”男童小声地说,“他希望我是不存在的。”
“他想离开家,却以为是我在怂恿他,但才不是呢!”
黑发的女人安抚着生气的男童,艾德里安觉得此时他应该反驳这些话,但他却奇怪地说不出话。多么古怪,明明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他却在这个梦里被自己幼年的幻影指责。
海茵走到了他身边,在他身侧随意地坐了下来,翘着腿:“对,小子,这是你的梦。所以你明白的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你说。你不敢说的,你觉得自己不应该说的,他都替你说。”
“海茵先生,你也是吗?”
海茵重重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背,像是在鼓励他。
“以利亚,”那个男童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艾德里安,“你不会杀死我的,对不对?”
艾德里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自问自答的戏码,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有些犹豫:“我不会。”
男童相信了他的话,睁大圆圆的灰色眼睛,追问道:“你仍然想要当一个拯救者吗?像我们小时候想要拯救阿比盖尔的宠物鸟一样?”
艾德里安回想了起来,那是一只夜莺,恹恹地在笼子里生活,有一天他路过那个笼子,突然心里诞生一股冲动。他放跑了夜莺,只有四岁的阿比盖尔发现之后哭得很大声,谁也哄不好,管家维赫把约书亚叔叔请来,在约书亚板着脸孔带来的压力下,艾德里安乖巧地认了错,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他拯救了一只不快乐的夜莺。九岁的男孩自认是一个无名的英雄,他是那只夜莺的英雄。
现在他经历了那么多,他还可以是某人的英雄吗?
“我有罪。”艾德里安说。
他仍然梦见那火,那诅咒的火,熊熊燃烧。也许永远也不会熄灭。
“以利亚,我的孩子,你满是悲伤,你憎恨自己。”黑发的女人叹息了一声,“赎罪吧,如果那样你能原谅自己。”
艾德里安凝视着她的背影,雾气凝结出的礼拜堂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其他高大的尊像,只有一排排的长椅,他坐在长椅上,却如同对牧师告解一样对着那背影垂下了头。
“你后悔了吗?”男童扒着椅背问他,“后悔为了伊多娜离开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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