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村镇都比较小,在古路坝最气派的建筑莫过于一座基督教堂,西联大工学院就是依托这座教堂来展开教学和日常生活的。由于战乱,几所大学在流亡中复校成立了西北联大,但到底是小地方,不论城固县城还是乡野之地的古路坝,一下子涌来这么多的学生和老师,实属难以承受。若放到现如今,不要说工学院的区区几百人,就是几千人对一个稍微大点的村镇解决住宿根本不在话下。可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的人口不过“四万万五千万”。当时这一人口数字也仅仅是个粗略的统计,从清朝末年到建国前的几十年,一直没变。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国人口让人蒙昧难知,而一九一一年是新中国成立前唯一进行的一次现代意义上的人口普查,但因为清朝被推翻而没有完成。所以二战时的中国,是当时六十多个参战国里唯一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口的国家,要说有,也只是个大概。
建在古路坝的这座教堂起始于一八八八年,由荷兰人设计、中国优秀工匠施工修建。主要有钟楼、主教公馆、小公馆、修道院等,占地一百余亩,拥有大小五百余间房屋,建筑风格中西结合、雕梁画柱。各楼相互连接,教区垣墙四角筑有炮楼。辛亥革命爆发,古路坝教堂由盛转衰,传教士纷纷别去回国。正因有了这座规模宏大的教堂,过汉水的西联大工学院的师生们在这里歇下了疲惫的脚步,并承载了为躲避战乱来到这里的学子们的心灵。尽管这座教堂在当时西北五省属最大的天主教堂之一,但最多也就能容纳一多半的师生,其余的老师和学生要么到附近农村租住农舍,要么挤在四面透风的草棚里。加之各个班级缺少固定教室,课余在教室找座位也不是很容易。为此,一些有经济条件的学生为了能够有个好点的学习环境,只好花钱去茶馆读书。这不是时尚,而是被逼无奈下的选择。但在那么偏僻困难的地方,能泡起茶馆的学生毕竟是极少数人。有些家境不好的学生,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多余的钱进茶馆。
叶尔康是那里的常客,虽说他来自乡下,但他出身地主家庭,家里有丫鬟和长工使唤,吃喝不愁,也有余钱品茗。喝茶是幌子,主要是茶馆里有桌椅、有汽灯、有茶水。学生们愿意来,主要看上茶馆宽敞、安静的环境。他们花上一份茶钱可以坐大半天,或看书,或写作业,或讨论问题,甚至谈情说爱,自由自在。在城固西北联大的本部也是如此,附近的文林街、凤翥街一带针对学生开有许多小茶馆。
在茶馆里,叶尔康认识了一位来自江南的高年级学生,他叫周仕健,土木工程系的,家里开有缫丝厂。“淞沪会战”中,由于中国军队的抗击,日军对江南一带的烧杀抢掠尤为严重,特别是对金陵屠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江河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下,江南一带的许多工厂遭到了战火摧毁。尽管周仕健家的丝厂也化为灰烬,但毕竟家底厚实,维持家人的生计倒也不成问题。
再加上周仕健是有老婆的人,远在重庆的妻子依仗娘家兄长们在军政界的地位,供周仕健读书开销不在话下。所以周仕健刚来古路坝时,几乎天天晚上都泡在茶馆里。后来他嫌大通铺宿舍太拥挤,特别是有的学生懒得清理个人卫生,宿舍气味难闻。还有跳蚤、蚊子骚扰,简直难以忍受,他索性花钱在附近的村庄租了一处农舍,搬了出来。但隔三差五他还是会去茶馆,在那里可以和同学们谈天说地,关注战事,那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令他喜欢。
叶尔康喜欢下围棋,这正好和周仕健对路子,学习之余对弈一盘,别有情趣。围棋起源于中国,古代四大艺术“琴、棋、书、画”之棋,指的就是围棋,是一种策略性的高雅游戏。看似小小的棋盘,对弈时却杀得难解难分,智慧和勇敢并存,机遇和挑战共在。他们以棋相识,在博弈中又成了好朋友。有时周仕健还邀请叶尔康到他租住的农舍去做客,他们动手学着做饭,手艺好赖不说,总比学生食堂强得多。高兴了还对酌几杯,借着酒劲来一番诗词曲赋。
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摆弄乐器,周仕健擅长西洋的小提琴,叶尔康青睐汉民族的二胡。虽谈不上琴瑟共鸣,但自娱自乐陶冶情操还是有的。也正因为有这爱好,他们后来成了“联大剧团”的骨干分子。
这个夜晚叶尔康到茶馆不久,周仕健也来了。叶尔康见他两手空空,看样子不是来这里学习的,说道:“我可没时间陪你下棋,你还是回你的农舍拉琴去吧。”
“你这人整天就知道读书,就不能轻松一回?”周仕健在他对面坐下来。
叶尔康说:“我们是学生,大老远跑来就是读书的,有什么不好。”
周仕健说:“知道你是好学生,但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呀。来,陪我下一盘吧。”
叶尔康断然拒绝:“那不行,我可不想把茶水钱白白浪费掉。”
周仕健不死心:“今晚算我的,这总行了吧?”
叶尔康说:“那也得等我把功课做完了才行,你总不能看着我留级呀。”西联大别看是流亡教育,但在教学质量上丝毫不含糊,不管是战时耽误了学业,还是没有用功学习,但凡考试不合格者学校绝不容许稀里糊涂就升级,仅仅一年时间,沓班留级的学生不在少数。
周仕健说:“如果像你这样的优秀生都担心留级,其他学生还活不活了?”
叶尔康不好过分生硬,说道:“我也没你说得那样好。你先喝会茶吧,等我把这些预习完了,陪你杀一盘。你不知道,我们薛教授有多厉害,训起人来劈头盖脸,毫不讲情面。”
话说到这份上周仕健也不好再纠缠,坐在那里喝着茶四处张望。
茶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学生坐在那里埋头读书。也有的女生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在品茗的过程中,周仕健看见有个女生独自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书,一头漆黑的短发,五官秀美端庄,颇有小家碧玉的韵味。
周仕健悄悄问叶尔康:“那女生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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