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岳的心里一阵悲伤,他完全可以断定,这个奔跑着,开着枪,又被这些国军特务人员打死的人,就是这个冒充牙病患者,又把他送到车上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在街头上被陌生人当街打死,被军人手中的机枪扫射而死的,甚至被飞机直接炸死的,他见到太多了,但自己踏上征途的第一步,就亲眼看到他的同志倒在自己面前,这就是为了他而死,他心升起一阵悲伤和难过。
他无法把这个消息向李老板传达出去,他的心里为他默默地送别,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了。
车到天津,是第三天的早上。在蒙蒙的晨雾中,熊岳下了车。从天津到杭州并没有火车,需要绕道上海,然后才能到杭州,买了中午发车到上海的火车票,走出站台,火车站前有一些摆着小吃的摊点,熊岳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一家油茶馆,这倒挺和自己的口味,于是就走进油茶馆。
油茶馆里弥漫着羊油的膻味儿,操着天津口音的汉子,或坐在长条椅上,有的干脆就站在那里,呼噜呼呼地喝着油茶,说相声似的一个个都说着自己的段子,熊岳在里面靠墙根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子,点了两个酥饼,要了一碗油茶,又要了一小碟咸菜,这明显是北方的食物,熊岳倒是比较喜欢。
忽然,几辆老道奇汽车,在油茶馆的门外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十几个有些破烂的棉衣,手拿着美式步枪的大兵,分头奔到小吃摊前,有三个直接闯进了油茶馆。吃油茶的人纷纷放下了碗筷,不再做声,看着涌进来的士兵,一个班长模样的大兵,操着西北的口音说:“我们挑几个精壮的劳力,跟我们走一趟。放心,不是让你们去打仗,是让你们为我们做点活计,当然,还是要给你们钱的。”
几个大头兵直接把一些看上去年轻些,身体好的人推到了门外,外面的人把他们又推上了车,茶馆里的大兵又在茶馆里扫了一眼,突然,一个大兵看到在墙根处吃着油茶的熊岳,那大兵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熊岳,说:“这位看上去不像个干活的人,穿的不错,不过,老子在前方打仗,也不单单为你们这些人享福,跟我们走。”
那大兵上来就用刺刀架在熊岳的面前。熊岳冷静地说:“这位小兄弟,我们没有上战场打仗,我们各项费用都没少捐呢,你还是放过我,我是真没有时间跟你去做什么活计。”
那大兵把刺刀放在熊岳的下巴上,歪着脖子说:“老子还管你有没有时间,要打仗可不看你们老百姓有没有时间。我们老总说了,不能让我们的弟兄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要给他们埋了。让你们去到郊外埋人。你不去我可就把你拉出去埋了。”
熊岳说:“几位弟兄还没有吃早饭吧?这点钱你拿着,跟你这几个弟兄找个好馆子,好好吃一顿。”
熊岳从兜里拿出三块光洋,放在茶桌上,那大兵眼睛一亮。他们打一年仗,也不见得能得到三块光洋的军饷,这三块光洋够他们吃喝玩一阵子,那大兵收回刺刀,把光洋塞进兜里,哼的一声说:“看来你还是懂事儿的人,不出力也可以出钱吗,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我就放过你。”
那大兵对身边的几个人说:“走了,我们抓的这些人也尽够了。”
几个大兵骂骂咧咧地走了,油茶馆里的人才松了口气,又响起了呼噜呼噜的喝茶声和满嘴相声味道的说话声,有人咳了一声说:“这不是都要和平了吗?这仗怎么又打起来了?这是抓人给他们埋死尸呢。那活可是个晦气的活儿,幸亏没把我们抓去。”
熊岳一愣,他只知道双方军队在中原一带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在这京津附近,居然也开起战来,看来和谈是完全不可能了,这仗是必然要打起来的。他又想到了飞机和飞行员的事。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立刻走出了油茶馆,刚好看到邮局开门,走了进去,给家里拍了一封电报:父母大人安好。儿经沪后日抵杭。
发了电报,来到了候车室,等着前往上海的火车。想到就要归家见到父母胞妹,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一路上的风险颠簸也就不在话下。
绿皮火车在广袤的江南原野上奔驰着,坐在熊岳对面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带着一架用白胶布缠着的破旧的眼镜,头发有些蓬松,显然是个落魄知识分子的中年男人,他的手上拿着一张新出版的钱江晚报,拿着报纸的手微微有些抖动,忽然,他那有些苍白的嘴唇冒出两个字:“无耻。”像是要把这张报纸撕得粉碎,但就要下手撕报纸的瞬间,手又停了下来,这一系列过程,让熊岳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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