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中年人的沉默,一来没时间去经历,二是这保密那不能说。同学里只有那个最不着调的,越变越啰嗦,他总认为自己虽然没赚到钱,其实收获更多。
我说的那个同学,不是我本人。那时候的项目部,除了我和二十九岁的胖子,确实都是中老年人,而胖子聊天的热情完全挥洒在远在天边的对象上,乍看起来话最多的唐宇,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做自己的工作、过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乐得去隧洞帮忙,那儿好歹有我几个同龄人。
转眼又是周末,我再次获得出逃的机会,和合择公司的人去省城考C证。上次安全员证的结果出来了,朱帅帅和古歌没通过,我们知道装作无事发生会更尴尬,就在考完试后的聚餐上拿这二位开涮,朱帅帅嘴硬地表示安全员证没什么大用,古歌干脆躺平任嘲。
晚上我们窝在宿舍斗地主,我才知道高咏也被派去工地,跟在测量员后边打杂,他们说伍奎和王震就没去过工地,因为伍奎是周祎兴老婆的学生,王震是伍奎大学的同班同学,说起王震,这家伙曾在学校一拳干断过别人的肋骨,办事毛糙得紧,有一回给胡力择开车,把公司那辆桑塔纳整个怼上绿化带,等不及拖车,他居然徒手把车拉了下来。
听完后我去驾校拿桑塔纳试验了半天,在平地推动几步问题不大,再咬咬牙,工地上的皮卡也不是无可撼动,当然前提是都得放手刹。我发现皮卡后挡板有几处凹陷,结合雨天基坑周围的路况,推测它一定陷进去过,而后被挖机顶了出来。
刘师傅见我回来得早,交代我一个任务,把孟凡的办公室打扫一下,里面的文件千万不要乱动,记得锁好门。
钥匙盘直棍一条,是截得角钢,十六个挂槽空着四个,所有钥匙和这段角钢一样锈迹斑斑,刚开过门的那把在锁孔上留下一圈锈粉。
办公室闷着一股烟味,门口的两张皮椅和茶几上蒙着厚厚一层灰,手指划过能感受到明显的阻力,办公桌上稍微好一点,抬起几张散落的草稿纸可见清晰的轮廓,玻璃烟灰缸上的烟头扎成稻草堆,垃圾桶里除了果壳纸屑还有半桶正在发酵的茶叶水,瓷砖上的脚印由旧到新,有耐心的话甚至能够尝试计数沉积纹理。
收拾屋子让我心情愉快,与吃喝拉撒共同组成我必不可少的日常。我想是学生时代做值日留下的习惯,每天不把课桌擦干净我根本无法投入课堂,注意力时不时就徘徊在袖口、手腕的污渍上。
其它步骤好说,唯独烟灰缸底部的陈年老泥用抹布搓不干净,最后我是用宿舍里胖子放在电脑桌上的碧根果开果器撬掉的。
在我准备拖地前,刘师傅在后窗边的文件柜里来回翻找,提溜出几本装订件儿,悄没声地离开了。
门是唐宇帮我锁上的,门把手上有颗按钮,按下去后使劲一关就行,我带门习惯拧住把手,每次拧住时这颗按钮就会反弹出来,导致锁门未遂。唐宇说我早该过来打扫了,他做徒弟的时候,师父的衣服也归他洗。我不信。
周一孟凡、王蛟、曹立例行坐班,唐宇手拿抹布去孟凡办公室转了一圈,回来后让我过去一趟,孟凡问我有人动过他东西没有?我说刘师傅在文件柜里拿过东西。孟凡慢悠悠地转身过去看了一会儿,说那里没什么东西,你的资料柜要看好,有空跟着小唐学点测量,现在么,去买两包烟,剩下的钱买点花生,要咸的,不咸的不行,说完他让我递过提包,拿出一百交到我手里。
测量的事在网上看教材学得更快,而且我的学习任务被合择公司实时更新过,周六考三级建造师,胡丽倩着重嘱咐过,明年暂时就没有三级建造师考试了,什么时候恢复还不知道,所以这次一定要通过。
买来的花生被王蛟要了一包过来,他分给我一把,我边磕边刷题,他说这玩意儿他有水利、市政、航道的,还是爆破工程师,要我不如直接考一建。我也想考一级建造师,可是工作年限不允许啊。他一拍脑门,忘了上个月的施工月报还没做。他把上一份月报复制出来,转手就把鼠标交给我:实际形象进度不变,机械设备情况应该是王捷负责检查的,安全隐患排查也是,管理人员多了一个,施工人员、机械数量就照着上一期不变好了,月报是我们自己看的,不归档,你上周去隧洞见过的,周六隧洞验收,市高官都过来了。
月报比月支付简单很多,不用附页工程量明细,不存在预报,不需要调整,饶是如此,依旧磨蹭了半小时。王捷让我去安全员办公室抱过来安全台账,对照挖机、翻斗车、发电机等等的行驶证、产品合格证把机械设备的表格填了个满,甚至还出现泥驳这种奇怪的名词,这还不过瘾,随后的材料使用情况让他思忖了一会儿,从资料柜的下层挑出四号闸的桩基资料,其中有钢筋、水泥的进货单、检测报告,报告上的屈服强度、抗拉强度、伸长率让我陡然想起穿着拖鞋去实验室被老师赶出来的窘迫,他说四号闸本来按部就班在做的,那个打桩的班组把桩头预留的一米浇短了四十公分。
还是他说,还是我敲键盘,做完后打印一份订好,他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留名,起手想签上好看的花体,落笔却是工整的小楷,不管怎样,莫名很有成就感。
盖章是必不可少的,项目部的宝贝萝卜章永远被曹立随身携带,曹立作为终审,假模假样地一页页检查过去,跟我说把地拖一拖。
好家伙,恐怕以后这三间办公室的地都得归我,这我能惯着?我当即抄起拖把,把经理室的地拖了个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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