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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债一身轻。自从我、樊小义、杨军华、樊鹏程、张大成、程丽珍自从还了债之后如释重负,从未感觉春天如此美好。关于小零食的事,并没有告一段落。在那种经济条件下,父母是不会主动给我们零花钱的,但也有例外,比如庙会。在学校东边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中间有一个大坑,坑的东边是关帝庙,坑的西边是基督教堂,所以这个小村庄在我们那里方圆十里就很出名。关帝庙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建起来了,所以在这个村叫做老庙村。因此“庙会”是在老庙村的集会,并不是现在那种有大型活动的“庙会”。基督教堂应该建于“文革”之后吧,我们村有不少妇女都信基督教。她们不烧香、不烧纸、也不上坟,过年贴的春联都是教堂专供的,紫底白字,与传统春联的红底黑字形成鲜明对比。她们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不能打架、不能骂人、不能说谎,否则会下地狱。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我们村的一个教徒家里丢了一只鸡,连续在村头骂了好几天。其他的妇女都看不下去了,背地里说“骂吧,主会惩罚她的!”她们每人都会买一本圣经,尽管她们不识字,也会时不时地翻一翻。如果她们生病了或者家人生病了,还会去教堂祈祷。每个星期天,她们都会自带干粮去教堂“做礼拜”,早上去,晚上回来。张大成的母亲就信奉基督教,后来程丽珍的母亲也信奉了。前一年,张大成得了“大脖子病”,张大成的母亲连续去了三天教堂为儿子念经祈祷,回来之后还让张大成把手放在圣经上,嘴里念念有词。

关帝庙不像我们村头的龙王庙,它确实像座“庙”,有农村院子那么大,建筑是古色古香,屋脊上插着黄色的旗帜,院子里还有很高的旗杆,也是飘着一面黄色的旗帜。尽管这个村是因关帝庙得名,但说实话,论名声,远不及教堂。如果没有去过这个村,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村里还有座关帝庙,这个村的所有名声都与教堂有关。庙会定在了农历二月初十,每年都是如此,从未改变过。说来也奇怪,不用看天气预报,就知道二月初十这一天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几乎年年如此。这似乎增加了庙会的神秘感,但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会吸引很多人。那些教徒肯定要去,还要捐款,在庙会这一天,她们一直都在教堂里诵经祈祷。而不信基督教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去关帝庙烧香、烧纸、磕头,完毕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坑东,一个坑西,从未起过冲突。就像张大成他家一样,他的父亲鞋匠张把媳妇送到坑西的教堂,一转身就去了坑东的关帝庙。鞋匠张很看得开,常常说“两只脚穿着两只鞋,但是得走一条路不是吗”!只是有时候会有些不乐意,比如农忙季节,媳妇还坚持去教堂;星期天去教堂不能给孩子做饭等等,但是也没有因为这些事闹得不可开交。

除了那些教徒是专门去教堂做礼拜之外,许多人都是为了听戏而去的,我们村还有很多妇女为了表达孝意,把亲生父母请来听戏。那个时候,无论家贫还是家富,这股热闹劲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一台好戏足够吸引十里八村的妇女和老年人。

二月初十这一天,果然还是有风。这风虽然不小,但没有冬天的风刺骨,吹在脸上就像按摩一样。上午来学校之前,家里都给了我们一人一块钱,我们激动地接过这张“大额”人民币,生怕它跑了,有的用手攥着;有的放到口袋里,时不时地看一眼、摸一下。我们去上学的时候,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也出发了,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步行,有的拉着架子车,架子车坐着老头老太太,一路上谈笑风生。不只我们兴奋地发疯,其他同学也是这样,整个学校都这样,欢声笑语、手舞足蹈,这就像又过了一次年似的,一片节日氛围。整个上午,我们根本就没有心情上课,魂儿早就飞了出去,因为我们知道下午放假。对,学校专门为庙会放了半天假,这是惯例。

放学铃声响起,老师合起教科书,我们也立即将书本塞到书包里;老师说放学,我们立即冲出了教室,比过年拾炮的时候跑得还快。张大成速度最快,当我们跑出校门的时候,这家伙都已经甩我们几十米了,杨军华在后边喊:“张大成,你慢点。等等我们!”但张大成则边跑边喊:“你们就不能跑快点?!一群蜗牛!”然后继续往前跑。樊小义也在后边喊:“张大成,你的钱掉了。”张大成立马刹车,一边回头看地上一边摸口袋。我们在后边都快笑得岔了气,张大成发现被骗了,就跑过来追打樊小义。吵吵笑笑、打打闹闹,这一公里的路程很快就跑完了。坑西依然是教堂庙,坑东依然是关帝庙,坑很大,它的边缘处还有几堆生活垃圾,这个时候的坑里并没有水,但是有好几丈深,有一些小孩在坑底追逐玩耍。坑的南边就是庙会的举办地,这片地没有村民建房子,却有不少桐树和槐树,还有个电线杆子,离坑有五六十米的地方是戏台。庙会上的人真是太多了。有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有手提马扎的中年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有吃着零食的小孩、有各种各样的手艺人、有卖各种东西的小贩。有卖各种东西的小贩,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有卖气球的、有卖豌豆糕的、有卖芝麻棍的、有卖糖豆的、有卖包子油条的、有卖水煎包油茶的、有卖面包的、有卖甘蔗的、有卖江米团的、有卖瓜子花生的、有卖凉皮米皮的、有卖烧饼的、有卖狗肉的、有卖手枪玩具的、有卖糖葫芦的、有卖糖画的、有卖棉花糖的、有卖唐僧肉等小零食的,还有卖服装的,也有卖香和黄纸的。手艺人有剃头的、修鞋的、耍猴的、推背正骨的,也有看相算命的等等。做水煎包时冒出的雾气、剃头烧水冒出的黑烟、关帝庙烧纸时冒出的青烟,小孩子找妈妈的呼唤声、小贩们的吆喝声、坑西教堂里传出的诵经声,包子油条散发的香味、烧饼摊散发的芝麻味、鞭炮爆炸后散发的硫磺味,交织在一起,这个小村庄沸腾了。也许,这个小村庄从未如此热闹。

我们看看这想买、看看那也想买,一圈逛下来,那张“大额”人民币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个时候,响了三声炮,紧接着是锣鼓响了起来。要开戏了!帷幕缓缓拉开,村中管事的老头走到戏台中间讲话,讲话的内容大概就是为什么要办庙会、谁赞助了多少钱,最后就是祝愿的话。然后就是管事的人退场,演员登台。我们并不懂戏,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听大人们说这是《下陈州》。这是出老戏了,无论哪个地方唱戏,必然有这个。我们不懂戏,只能看热闹。戏台上,演员们穿着十分特别,当然也不认识他们的角色,但是老包我们都认识,在老包肉的包装上见过,果然是同样的黑脸、同样的装扮,还有额头上那个月牙很显眼。听大人们说,老包额头上的月牙是被马踩过之后留下的痕迹,当时的我们深信不疑。开始唱戏了,无论是观众,还是小商贩,还是手工艺人都停止了声音,戏台最前边的当然是爱热闹的小孩们,他们有的还爬上戏台,有的在模仿演员的动作;然后就是老年人,他们有的坐在马扎上,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坐在砖头上,还有的干脆坐在地上,仰望着戏台,聆听着演员们的声音,凝视着演员们的动作,全神贯注!他们并没有鼓掌的习惯,在十分精彩的时候,呵呵一笑或者点一支烟。后边和旁边都是一些中年人和年轻人,中年人都站在那里,站累了就蹲在那里;年轻人完全是为了热闹,听一会就离开,离开之后感觉又很无聊,回来再接着看。在十分精彩的戏段,还有一些小商贩,离开自己的摊子钻进人群瞄几眼连说几声“好”再离开。演唱声时而高亢、时而婉转,哭声悲凉、笑声爽朗,伴随着唢呐滴啦啦啦的声音,身穿黄袍的人登场,这出好戏就要结束了。然后锣鼓鞭炮齐鸣,演员同出道谢,帷幕徐徐关闭,终于结束了。下午的戏曲结束了,也意味着一年一度的庙会结束了。在回来的路上,老人们依然回味戏曲、讨论戏曲,说“”陈州的百姓真是命苦啊”“老包真是个好官哪”“庞太师真不是好东西”。听到这,中年人还会回一句:“那都是古代的事,现在的官都是清官。”老人们也会回怼一句:“你个小屁孩,懂个啥!”那个时候的老人们对戏曲有一种独特的情怀,只要在自己的脚步范围之内,他们一般都会去听戏,但实际上一年能有一两次就不错了。没有通电的时候,有的家庭有收音机,也是爱听这些内容。樊小义家里就有一台收音机,他的母亲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也爱听,平时听一些戏曲,诸如《下陈州》、《秦香莲》等,但评书可能多一些,诸如《七侠五义》、《刘罗锅》、《白眉大侠》、《童林传》等等。老年人可能更爱听戏曲和大鼓书,有一些老太太的儿子不孝顺,听了大鼓书《老来难》之后痛哭流涕。有时候,有几个老太太坐村口一起听《老来难》,收音机的声音放到最大,边听边哭,他们的孩子经过这里的时候显得十分尴尬。

庙会结束,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但是已经满足了,毕竟有时间又“有钱”的日子不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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