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城市,老师肯定属于“商品粮”序列,但在农村,性质可能就变成了半个“商品粮”,仅靠微薄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尽管这份光荣的职业确实令人羡慕,但现实总会逼迫着这部分人走向另一端。一九九二年,李老师在学校门口建起了小卖部,一九九四年,白毛老师干起了收废品、皮毛的生意,甚至动员我们捉爬蚱。这些并没有让村民感觉意外,毕竟他们还在教师的岗位上。但在一九九五年秋天,樊书金的父亲樊老师辞职了,他是我们学校第一位主动辞职的老师,而在之前也有老师转校、调岗,但依然是老师。这一次,樊老师直接辞职了,我们村的人都替他惋惜,要知道在当时,当老师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樊爱民就曾经说过想让樊小义将来当个老师!村民还借用当时流行的戏曲《七品芝麻官》里面的台词说,没有“十年寒窗苦读”、“铁砚磨穿”的功夫是当不成老师的,现在要不干了,太可惜了,别人做梦都想干的事情,现在竟然自己主动不干了,太可惜了!
樊老师与樊爱民是同宗,大概是他们的爷爷的爷爷是兄弟俩,其实到了他们这一辈已经不怎么亲了,只是都在一个村、都姓樊而已,其他并没有太多联系,但樊老师一直是村里樊姓人的骄傲,知书达理,学问高,尤其能写一手毛笔字,村里红白事,都要邀请樊老师写字,红事写“囍”字,白事记礼单,写得漂亮着呢!村里人甚至取大名都要请樊老师,他把自己孩子的名字樊鹏程改成樊书金,村里人都赞不绝口,还有豆腐杨的孩子杨军华,因为是“宏”字辈,便取名“杨宏恩”,尽管这个名字并没有写在户口本上,但豆腐杨仍然高兴地给樊老师送去了二斤豆腐。
樊老师有三个孩子,大孩是女儿,今年已经14岁了,二孩是男孩,今年也有12了,而三孩便是樊书金,今年9岁了。按理说,这三个孩子出生在书香门第,应该是能够受到知识分子的熏陶,即使没有被熏陶,起码也要有点樊老师的优秀基因吧,但是没有,他们三个学习都不怎好,就拿樊书金来说吧,没有一次能考到前五名,前十名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樊老师毕竟是个凡人,也是个“俗人”,这三个孩子无论是上学还将来辍学结婚,都需要钱,这一点与刘桂芝观点一致,恐怕也与很多村民一致,凭现在的工资水平是无法满足的,仅仅依靠“光荣的职业”是不能达到目的的。
樊老师毕竟是个文化人,终于发现了一个机会,现在村里养猪、养羊、养牛、养鸡鸭鹅的越来越多,但是我们这个行政村没有兽医,要知道这些牲畜和家禽都是村民的命根子,是重要的经济来源,平时生病也不能把牛啊、猪啊、羊啊赶到镇上去吧。恰巧,这一年,我们这里很多鸡和猪都生了病,村民称之为“鸡瘟”和“猪瘟”,具体是什么病也没人说得清楚,村民们简直心疼的要命。樊老师仿佛发现了“蓝海”,时刻准备着跳下去。
作为文化人,学习东西就是快,这一年秋天,樊老师到县城兽医站学习了一个多月,学成归来即投入了工作,这一年,他治好了数以千计的牲畜和家禽,整个行政村的村民都十分感激,从那以后,只要是这些牲畜和家禽出现病症,村民们会骑上自行车去请樊老师,而樊老师也会不辞辛苦骑着自行车、驮着药箱去应诊,哪怕是下雪时节,也会背着药箱、步行赶过去。给这些牲畜看病,倒也轻松,但樊老师还会给狗看病,那个时候很多家庭都养狗,有时候给狗打过针之后,还没出门就被狗反咬一口,他只能用当地的土方子治疗,好在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对此,村民们都很感激,虽然樊老师已经不再教学,但村民们依然会喊他樊老师。有了这门技术自然要比教学好很多倍,后来听樊书金说,他家有很多钱,就放在柜子里那个铁盒子里。一九九五年末,樊老师家又买了一台带有“英文字母”标识的彩色电视机,这也是我们村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村民们也不再替樊老师惋惜那份“半个商品粮”的工作了,甚至认为他早就应该当个兽医。
而樊爱民似乎已经有了新的看法,“商品粮”也并不是完美的,但依然坚持认为上学肯定是唯一出路,倘若樊老师没有上过学,怎么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兽医呢!可是,樊爱民的弟弟樊爱国则不这样认为,无论是否上学,只要有一门好手艺就可以养家糊口,樊老师能挣到钱也是因为有一门好手艺。自从樊爱国的二孩,樊小义的堂哥樊小伟辍学之后一直在家闲着,樊爱国也是个剃头匠,那个时候他也意识到剃头并不是一个好手艺,肯定不能让下辈人学这了,这一点倒与樊爱民的观点一致。但是学什么呢?我们村除了剃头还有很多手艺,与剃头相关的就是吹唢呐,其实这两门手艺并无什么内在联系,只是无论在我们村,还是在镇上,都有很多从事剃头的人干起了唢呐,俗话说,艺不压身,多一门手艺就多一份收入,多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再说,在城里,“洗剪吹”是艺术,唢呐也是艺术,两者当然可以“不分家”。樊爱国还说唢呐这门手艺,既能吃得好,又能收钱,就适合我们家的穷娃。其实,樊爱国不仅会剃头,还会点铁炮,这些都是跟樊老爷子学的,而樊爱兵,也就是樊小义的二叔,既会剃头,又会吹唢呐,可谓是个人才。只有樊小义的四叔樊爱农,与他们不同,之前也学过一段时间的吹笙,后来外出打工,但每到腊月初便老早返乡,因为腊月里红事很多,一家人搭班挣钱很方便。在这样一个家庭成长,无需太多理由,樊爱国让樊小伟学唢呐似乎也很顺理成章。
这一年,十一岁的樊小伟拜师学艺了,他的师傅家我也曾去过,大概离我们村有二十里,这一班共有十几个学徒,有男有女,一年学费要三百块,管住,不管吃,还要给师傅干农活。每天早晨五点就要起床练习,这个村有好几个教学师傅,每到晨练的时候,为了不影响村里其他人休息,他们要跑到离村四五百米的河边去练习,脸憋得通红,似乎就要缺氧了,“呜呜啦啦”,一直练到八九点才回去吃饭。而吃的饭就是自己带的馒头和咸菜或者豆酱,如果自己不带饭,一天就要缴纳两斤粮食,师傅才会管饭。跟上学一样,他们也有寒暑假,只是时间会短一点,每天从早晨练到晚上,远比上学还辛苦,但樊小伟似乎也没有后悔过,只是在面对现实问题时才觉得读书确实很重要,比如记曲谱时,再比如要演凑一些流行歌曲需要记歌词时,就很麻烦,笔记本上除了记一些简单的数字和汉字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用拼音表示。樊小伟学唢呐很努力,真正学成却在三年之后,但樊家的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樊小伟竟然是最后一代吹唢呐的人,十多年之后,唢呐还是那个唢呐,只是再也不叫唢呐班,而叫做艺术团,红白事每月都会有,只是变了风景。这些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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