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果真给他找了个快活的人。
也许是本着一切祈求皆蒙应许的上帝精神,也许是在扮演一个讽刺他轻浮言行的恶灵,这回她选出来的人处处都与上一个相反:没名字,没来历,没有与世隔绝的居所,还是个皮包骨的瘦子。当罗彬瀚颇费周折地找到他时,“螺杆”正躺在鳞次栉比的作坊屋与围着拦网的农田交界处,借水沟边的柳树阴来遮阳。光天化日之下,这人躺在铺了蛇皮袋的草丛里,只穿着条平角短裤打盹。罗彬瀚暂时不清楚他是如何免遭蚊蚁困扰的,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叮咬的感觉。单从外形来看,他估计这人的血不会很可口。
李理已为他简述过“螺杆”的情况。她估计此人约在三十五岁左右,没有身份证件,也暂时没有通过人脸数据库比对出完全符合信息的人选。其一是这个人可能根本不在现有的数据库里,其二是她还没有拿到足够清晰可辨的正面影像资料。如此一来,罗彬瀚也终于能为他们的搜索行动做出点实际贡献:他可以带着手机靠近这个人,以便李理准确采集他的相貌和声音信息,再去茫茫无尽的网络数据里搜索他的真名实姓。
“这真的需要我去做?”罗彬瀚问,“难道这家伙自己从来不用手机也不上网?”
“近两年来他用过三部手机,其中两部已经卖掉了。有一部还在身边,他通常会用它看电影和,使用的是匿名手机卡。”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
“他会用胶布把前置摄像头盖住。每部手机到手后都是如此。”
罗彬瀚半张着嘴,过一会儿后笑了。“惯偷?”
“以职业窃贼的标准,他的效率是不足以谋生的。我会说他只是没有拾金不昧的习惯,同时又对应付防丢失系统颇有心得。”
“那他身上这部也不是他买的?”
“三年前该设备属于一个大学生。它应该是主人从新城区的酒吧出来时不慎遗失的。”
“咱们这一位不会还干过更刺激的事吧?比如他也是个逃犯?”
“我倾向于没有。”
“又是从浏览器记录看出来的?“
“是的,因为您绝少有机会看到一个逃犯具备他这样长期稳定而轻松的心理状态。他可能不是个值得您尊敬的人,但也不会是个怀有重大秘密的人,除非这两年来他的所有网络数据皆属伪造——若您能证实此点,他就很可能是冯刍星。”
她最后这句话只令罗彬瀚觉得惊奇。事到如今,李理竟然还这样讲求体面周全,试图不动声色地给他注入希望。可其实他们两头都该非常清楚,这个人就不可能是冯刍星。无关这些可笑的劣迹或浏览器记录之类的细枝末节,而是遵从一个最简单最强力的逻辑原则:李理压根就不希望他率先找到冯刍星。任何她指给他或暗示他去探访的人必然是嫌疑度最小的,甚至早就被她排除了嫌疑的。他手头的整张“嫌疑人名单”搞不好都是筛选过后的特供版,而那个叫做拉杜莫斯的家伙此时正拿着真正的名单在大街小巷里乱蹿。
他不能怪李理这么干,毕竟她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然而说到吃一堑长一智,他并没忘记昨天下午自己是怎样愚蠢地在芦苇丛里和雉鸡一起乱兜圈子。幼师应付哭闹鬼的技巧他如今已充分领受,难免也要找个机会给她瞧瞧自己的手腕。
熙德和阿兹猫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跟随他。他开车时他们也开车,他走路时他们就走路。当他因望见“螺杆”而遽然停步时,缀着他的脚步声也略显仓促地顿住。他回头欲语,正看见熙德把手伸到口袋里。眼下这样暖和的晴天,此人穿的外套却也又宽又厚。
“找着了。”他对那两个人的反应视而不见,“这回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去跟他说说话,怎么样?要是眼前突然冒出来太多人,他准会疑神疑鬼。”
这两人都很迟疑,不过他们的意见本非关键。过了一会儿,熙德扶了扶耳机,点头同意了。罗彬瀚便双手插兜,步履悠然地向柳树阴走去。当他大摇大摆地跳过溪沟,压倒一片哗啦乱响的野灌木时,躺在编织袋上的“螺杆”上翻了个身,举起一条麻秆似的胳膊遮挡阳光,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睛看他。
“螺杆?”罗彬瀚问,从嘴里念出的这个词叫他自己感到古怪,“是你吧?”
“螺杆”翻了个身,把脸转向背阳的一面,脸上的神情困倦而懒散。看来李理说得没错,作为一个啜菽饮水,全靠零工糊口的半流浪者,这家伙的心态好得出奇,连平地里蹦出来的陌生人也不在乎。他眯着眼睛似醒非醒地瞧过罗彬瀚,又打了个哈欠,伸手抓挠青筋凸起、血点斑斑的小腿。罗彬瀚曾经以为他得“螺杆”这个雅号纯粹是因为太瘦,可见了那两条腿上弯曲盘绕的紫黑色血管,他忽然又说不太准。
“什么事?”这个真名不详的人问道。
这人说话的口音很重,但罗彬瀚认不出是哪儿的。他本想信口编几句谎话,结果却哑口无言,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和这样处境、这样形象的人打过交道。
真的从来没有吗?他以前肯定也见到过落魄的人,只是不必去费心猜度。每个人在世上都只需照角色和身份表演:富人和穷人、长辈和晚辈、地位尊贵者和仰人鼻息者……可如今他又是谁呢?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说话?若循此路前行,将来他又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的一生——若像眼前之人一样剥离姓名与身世,又会用什么样的声音和态度去对待别人?这一生真正剩下的东西,一个人能称作自身本质的究竟是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他说。
“螺杆”起初没有反应,直到罗彬瀚从背包里抽出一叠色泽崭新的纸钞,他才终于从编织袋上撑起身体。罗彬瀚又举起手机装作看消息,让摄像头完成李理交代的任务。“我在找一个人,估计你可能见过,所以我得问问你最近的行踪。昨天下午你在哪儿?”
“螺杆”盯着他手里的钞票考虑了一阵子,最后大概认为就算是骗局也没什么损失。“我就在这附近。”
“你当时在干什么?”
“没事干,自个儿耍。”
“没看见什么陌生人经过吗?”
“好像有。”
“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样子。”
这个子虚乌有的陌生人被当作了关键。“螺杆”磕磕巴巴地讲起昨天经过此地的各种人,其中碰巧有男女老少,且全都是可疑的生面孔,但又记不那么确切。讲故事的人边说边偷眼观察他,想从他的神色窥知究竟。罗彬瀚也成心纵容,用眼神和言语引导他,鼓励他,最后竟然真的编出个昨天傍晚时分路过此地的白衬衫青年。“螺杆”信誓旦旦地表示此人笑容亲切,身后背着某种乐器,曾向自己打听附近哪里有低价的住宿。
罗彬瀚没有拿出全副精神欣赏对方的演出,而是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掏出先前买的便签纸与水笔。他用后背对着作坊的方向,确保远处的两人看不见他的动作。“他还说了些别的吗?”
“螺杆”的眼睛瞪着自己右前方那片空旷的野地。他正在绞尽脑汁编造些不易被拆穿的新内容。“好像是说了点什么……我也没太听清楚……”
他渐渐词穷话尽,对挣到这笔飞来横财已经有点灰心。但这时罗彬瀚写完了第一张便签条,悄没声息地递到对方眼前。“螺杆”呆呆地瞧着他,张嘴想问他什么意思。罗彬瀚微笑着轻踹他的腿,让他及时把话吞回去。
“你想不起来就算了。”罗彬瀚说着把手里的字条揉成一团,丢到脚边黑漆漆的水沟里,又从那叠钞票里抽出三分之一的厚度丢给对方。纸钞洋洋洒洒地落到草丛间。“螺杆”的表情颇为迟疑,可捡钱的手却毫不停顿。
罗彬瀚开始写第二张字条。“那个人的事就这样吧。现在我们来谈谈你。”
“我?”
“没错,你。我忍不住对你有点好奇。看你一个人躺在这种地方,随身就是个行李袋。难道你不能租个屋子住?”
“我没钱。”
“何不找份工作?我来的路上到处都看见招工广告,很多都包吃住。”
“螺杆”只是咧开嘴笑,把攥着钞票的手臂枕到脑袋后头,躺得像个细笔写出来的“大”字。接着他又把一条赤裸肮脏的泥腿翘起来抖动取乐,就是不回答罗彬瀚的问题。罗彬瀚任由他去,顾自写完了第二张字条,随即自己也坐倒在那堆编织袋上。这种袋子他有些年没见到了,触感就像腐朽枯硬的蛇皮。
他借着草丛的掩护把第二张字条丢给“螺杆”。“你没有家人?”他随口问道,“没考虑未来?不打算成家立业?”
“螺杆”嘿嘿直笑。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带有一种常见于智力缺陷者的迟钝感,可他瞄读字条的眼神却精明狡诈。这张字条的要求比上一张要过分些,他显然不太愿意照办。
罗彬瀚低头打量自己的右手指。他的指头眼下只能虚虚蜷起,握不了刀柄或枪把。从各种意义来说,他都很需要帮手。
“你宁愿在这个烂泥坑里过一辈子吗?”他好声好气地请教对方,“比起流血流汗地挣一点微薄薪水,过上比现在稍微体面点的生活,你宁愿躺在这儿等死?”
“螺杆”或许觉得被冒犯了,或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嘻笑的样子奇怪地令人联想到鼻孔翕张的猩猩,会在笼子里冲着众多看客抓挠屁股,接着抠挖鼻孔。他捏着罗彬瀚的字条,没有表现出配合或拒绝,只是笑嘻嘻地说:“上班挣不到大钱,没意思。现在这么弄,安逸。”
“你想挣大钱?”罗彬瀚说,“那可不容易。挣大钱的人得有本事。”
“不要什么本事,都是看运气。运气来了,就有钱。运气没有,全白费。跟那些小老板,坏得很,挣不到钱。”
罗彬瀚不禁开怀大笑。这是三天以来他笑得最厉害、最真心实意的一次。站在远处街道上的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似乎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坐在那里前仰后合。
“你说得对。”他终于笑够了,“你说得很对。你没有什么不如那些有钱人的地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只有哪天有股东风起了,你也可以顺势乘风而上,坐享荣华富贵,胜过埋头苦干的蠢人千百倍……只要有笔飞来的横财就够了。”
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第二张字条搁在他们中间,这就是他向此人提出的服从性测试。“可世上哪有这么多走运的横财呢?”他语气轻佻地说,“照我看,你还是趁着又老又病以前老实打工存点钱,再想办法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起码将来不会被自己的屎尿淹死,是不是?你比后头作坊里那些当牛做马的人强在哪儿?他们好歹还肯认命,而你只配在这儿做白日梦,发财的运气凭什么偏要眷顾你呢?”
那张字条已经被“螺杆”握到手里,反复揉捏成黄豆一般的小团。他面孔上懒惰、迷离而惬意的神清也被这番恶毒的引诱驱散。罗彬瀚用眼神做了个示意,他就松开手,让第二个纸团也滚进黑水沟里。然后“螺杆”慢吞吞坐起身,作势要起身离开。
罗彬瀚叫住他。“我或许可以考虑帮你找个工作,”他说,“钱多事少的,怎么样?只要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我回头会联系你。”
“螺杆”从编织袋底下翻出了一部屏幕微损的手机,罗彬瀚目测它已是五六年前的型号,卖出去也得不了几个钱。它的现主人倒很珍视它,依依不舍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关了机,借草丛掩护将它递到罗彬瀚腿边。罗彬瀚冲他颔首微笑,随手把这部带着匿名电话卡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低头开始写第三张字条。
“看得出你不怎么想要我的帮助。”他边写边说,“怎么?觉得我在吹牛?还是不爽我刚才说话的态度?抱歉——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人活在世上就得有自知之明,你这种出身的人注定没有飞黄腾达的命,这话再难听也是真的。从古到今都这样。”
“螺杆”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字,脸上神情古怪,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笑。
“神经病。”他照着字条上的第一行要求念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像样。
“你不想珍惜上进的机会。”罗彬瀚写完最后一个字,“那也随便你。你就继续在这泥坑里发臭吧。”
他把第三张纸条连同剩下的半叠纸钞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还未靠近街道时他已满面怒容,远远地冲着熙德和阿兹猫挥手,示意他这边已经结束了,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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