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曲折回环的回廊间,远远望着在正月的寒风中瑟瑟抖动的白色幔帐,一种被繁忙的丧仪掩盖了的悲伤,忽然涌上了奕訢的心头。
奠礼上的呼天抢地,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一种形式,只有现在,对着空茫茫的天地,万物萧条,才仿佛猛然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永远失去父亲的庇护了。
恍惚想起父亲在遗诏中一匣两谕,封自己为亲王,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同时也感到深藏其中的那份特殊的爱意。
但是这份特殊的爱意却因为它的违反常规而梗在自己和四哥之间,以哥哥那个别扭的个性,怕是永无消弭之日了吧。
一直以来接受的都是同样的皇家教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治国平天下”这个目标做准备,然后一朝答案揭晓,君臣关系便凌驾于兄弟之上。
自己的少年心性、恢宏梦想,全都丧失用武之地,等待自己的将是漫长的悠闲富贵的人生。
自己已经成婚一年了,用不了多久就必须分府搬出皇宫,与皇权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十七岁的少年,如何能够甘心。
奕詝特意让升平署的老伶工,为新进学生排戏,让钱粮处给升平署多拨了些例银,又让将内务府的行头砌末取出来,奕詝朱笔点定戏单。
康慈皇太妃对奕詝有十年的养育之恩,奕詝要让天下人都看到自己感恩图报的。今年是奕詝登基的第一年,决心要让康慈皇太妃风风光光过四十岁生日。
第一不让康慈皇太妃烦心,她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奕詝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康慈皇太妃千寿。
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四月中开始,他们就从各地甄选了大批工匠、物料,把紫禁城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紫禁城伺候,万寿这一天,寿康宫、坤宁宫和妙音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
皇帝已有旨意,五月十一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五月初六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康慈皇太妃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比起听戏,杏贞更喜欢摆在自己面前的糕点和瓜果,一边盯着戏台,一边不住地往自己嘴里塞。
奕詝高高兴兴地陪在康慈皇太妃身边看戏,环顾四周时瞥见了闭着塞满了食物的嘴巴,鼓着两个腮帮子,慢吞吞咀嚼的杏贞,皱起了眉。
太后的万寿节到了,做寿如同过节,宫里亦是要大操大办一番。其中,升平署的承应戏,更是必不可少。
尴尬的是,皇帝不喜糜费,认为唱戏尤其无益。自嘉庆以后,宫廷戏班不但地位下降,规模缩小,而且居然再不添置新的行头。
所用之物,一概是乾嘉时期的“盛世遗物”。行头用的年头长了,自然破敝不堪。
万寿庆典,台上的角色,却是破衣烂衫,拖拖挂挂,灰头土脸,在那些逛惯了八大胡同,听熟了西皮二黄的王公大臣眼中。
这本应难得一见的“天家歌舞”,连民间的乡野戏台也比不上,都纷纷摇头叹息,窃窃私语,说简直是“花子打架”。
新皇奕詝却丝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太后万寿,只要表达身为人子的孝心即可,不在于戏台之上的门面华丽。为了达到“娱亲”的效果,年近花甲的皇帝,不惜降尊纡贵,亲自粉墨登场。
他扮演的是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
据《二十四孝》的记载,老莱子虽然年过花甲,须发斑白,但是为了逗父母开怀一乐,便身穿五彩衣,手执拨浪鼓,作婴儿嬉戏状。
皇帝的用心,倒真和这个故事相吻合,太后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个皇子公主,绝少见到平时一脸威严肃穆的阿玛这个样子,都看得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笑。
看到太后发笑,皇帝觉得大功告成,赶快下了戏台换回衣服归座。太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说:“皇帝演那老莱子,演的真像。”
“额娘喜欢就好。”皇帝陪着笑脸说道。
宴席终了,皇帝泼墨挥毫,写出御制诗十首,恭贺太妃寿辰。
虽然都是些应景诗,而且皇帝也打了好几天的腹稿,但在眼下看来,却如同临场发挥,一挥而就,于是群臣纷纷赞誉,有说皇帝“纯孝”的,有说皇帝“才思敏捷”的,叫好声响成一片。
此情此景,让皇后按捺不住了。皇后于文墨上头,亦颇有些功力,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她有心为皇帝捧场,当下文采挥洒,和御制诗十首。众王公大臣一见,韵脚妥帖,情境相合,更是赞叹不已,皇后“出口成章”、“倚马千言”,风头几乎盖过皇帝。
皇后大大露了一回脸,皇帝面上有光,也是满面喜色,赞不绝口。
太妃毕竟年纪大,场面虽然热闹,却撑不了太久,于是君臣尽欢而散,帝后伺候着太后,起轿还宫。
落轿寿康宫,太妃有私房话要同皇帝讲,皇后十分知趣,先行退下。
热热闹闹的康慈皇太妃大寿过去了,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无聊和冷漠。
总窝在局促的储秀宫终归不好,杏贞没事的时候就出来溜达,无意中听到几个太监聚在一起说闲话。
“你听说了吗?小栗子又被打了,得了好多赏赐,真羡慕他!”小柳子说。
“同样是被打,可苦了英嫔娘娘了,虽然得了些赏赐,皇上却不大愿意见她了,还让人撤了她的绿头牌……”
杏贞走进几步,还没有到跟前,几个太监便像多瘟神一样,四处散开了。不过,杏贞大致也懂了些,奴才被打,得赏赐,妃嫔被打也得赏赐,却会失君心。
杏贞想:要是我也能被打就好了。虽然这样想着,可实在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被皇上打一顿了。
也只能先这样熬着,希望讨厌的夏天快点过去。
终于,从蚊子的嗡嗡声过渡到知了的叫声,又从知了的叫声过渡到布谷鸟的叫声,秋天来了。
除了中秋家宴上远远地望见了皇上和康慈皇太妃,杏贞再也没有见过皇上,明明就住在一个宫里,怎么就像是远在天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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