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此去平江,求的是平江墨家,只可惜我们与之从无交情,没的门路可以疏通一二,也不知这个掌门人为人如何,是否好说话。杏娘贸然登门,或许能见着其人,但八成是会被拒之门外的。若借着邓林与祁门的一点关系,或许可以得其便宜,于中取事。只不过,此路有些迂回。取道祁门,难保不会再横生其他枝节。而且,正如你所说,我实在也不放心杏娘一个人出远门。所以——”
何琼芝迟疑地停了片晌,望了一眼丈夫,似乎是在观察丈夫的反应。而崔洵深沉而厚重的眼睑一如往常那般谨慎地掩饰着他眼眸里的光彩,不让人窥看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要不你给柳三丈去封信,拜托他……”何琼芝忐忑不安地开口道。
“不可!”
崔洵断然否定了这个提议,微翕的眼睛霍地闪过一道寒光,怫然作色的脸颊上紧张而戒惧地颤动了一下。
“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也许——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何琼芝小心地留意着崔洵的表情。这种“小心”就像是“解红居”之于“梅子轩”。“柳三丈”是崔洵的禁忌。何琼芝知自己犯了忌讳,是而有些踌躇。
“夫人言下之意,是说我心胸狭隘,人家都不计较了,可我却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崔洵背负着双手,立于脚踏之前。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从他那嶙峋的身躯里横溢而出。
“说到底,你根本不是介意邓林的出身,也不是担忧杏娘的安危,更不是害怕日后无颜面对故人。你只是介意邓林的名字,对吗?”何琼芝望着丈夫的脊背,她感觉他的身体在隐隐颤抖,但她双手攥着被子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崔洵没有回头,而是用一种陌生而冷漠的声音说道:“夫人,你这是谤讪亲夫!”
“那我问你,那锦盒底下的字,是不是王希孟王二哥的笔迹?你若不承认,那就把王二哥的书信拿出来,咱们比对比对。”何琼芝极力保持着克制,不致在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内心的紧张与害怕。
“就算那就是王希孟的字,又怎样?”崔洵紧咬着牙根,峻肃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
“王二哥当年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今这锦盒上的字既然是他亲笔,那就证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杏娘此去,或许就可以帮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何琼芝见崔洵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你一直把那幅《山北燕云》图挂在你的书房里,不就是你心里还惦记着他吗?他当年突然失踪,柳三哥还一直误会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好过,一直都无法释怀。如今终于有他的消息了,你就不要再固执了。”
何琼芝凝视着丈夫的背影,她很想看一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可是崔洵始终没有回头。
“人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你我这一辈子,已经有太多的恨事,我不希望你还要因为这件事抱恨终生。”何琼芝紧紧地抓着床沿,眼眸之中的光彩一点一点地化成了一团模糊而凌乱的虚影。
何琼芝的泪水,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崔洵的心底。他怆然转身,带着感动带着悲伤,将自己的妻子紧紧地揽入怀中,失声唤道:“琼芝——”
久违的拥抱,久违的呼唤,曾经融化了两颗真挚的心,而今却只能在那一刹那的感动之后成为掩饰彼此隔膜的一副面具!
“这一辈子,为夫无能,害苦你了。”崔洵为何琼芝揩去眼角的泪花。
岁月,像一块磨刀石一样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也像一把刀子一样在她的皮肤上深深地刻上了粗糙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纹路间折叠着时间的刀锋,青春的痕迹已被完全割裂,生活的酸甜苦辣填满了所有的缝隙。
崔洵抚摸着这样的脸庞,用一句苍白无力的“为夫无能”笼统而概括地交待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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