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眼不语,像是睡着了。过了许久,她终于睁眼道:“谢谢你。”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说过,你不需要谢我,我要的不是这个。”
她目光望向窗外棠梨,冷淡道:“我也说过,一花一琴一人,已足够了。”
他看了她许久,终是无话可说,起身煎药去了。
但毕竟已经太晚,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她的身体一日日衰弱,面容也不似常人丰盈,那双眼总望着窗外的棠梨树出神,却很少有光。她清醒的大半时间都在回想过往岁月,最多的还是与林涯相处那几年,但那些她已回忆了无数次的景象,却渐渐有些模糊了。
林凇已将病人遣去大半,整日守在她屋内,精神日渐萎靡,只林决还顾念着病人,仍旧按时照看,但到底不似从前有精力,不再接待新的病患了。到了仲春,药馆已经十分冷清,棠梨花亦谢了满地,一片凋零景象。
林凇捧着一枝盛放的梨花进门,对她道:“我昨日请人带的,你若喜欢,我再去折一些。”
“不必费心。”她将声音压低,不愿吵醒林决——他伏在她床前睡着了,梦中倦容亦未消散。
林凇背身将棠梨枝插入架上花瓶,转身时却有些站不住,扶住花架喘了几息。甘棠知道他在饮泣,也不看他,只道:“你先出去罢。”
林凇不动。她冷淡道:“我今日精神很好,你不必守着我。”
“你知不知道,你——”他咬牙一叹,到底没说出口,再看她一眼,默默退出去了。
甘棠低头看着林决,伸手轻抚他的眉眼,嘴角温柔扬起。林决睫毛动了动,抬眼看她。她微笑道:“别动,我好好看看你。”
他长得真的像她,五官俊秀清润,但他抬眼的那一个动作,又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道:“帮我把琵琶拿过来罢。”
琵琶一直放在琴架,但她已虚弱到无力下床,开春这许久居然从未碰过。她接过琵琶,试了试音,轻轻弹拨起《花间月》来,——这是一支恋曲,自林涯离世十几年来,她还从未弹过。
林决默默听着,趁她不注意,悄悄别过脸抹泪。
她弹完这一支曲子,抱着琵琶轻声道:“决儿,我死之后,你便离开这里罢。你已经长大,也该出去走走了。”
他怔怔望着她,泪如雨下。
甘棠手抚琴弦,目光却望着架上那瓶雪白的棠梨花,道:“关于你父亲,我一直有件事没告诉你,你好生听着。”
林决点头泣道:“我听着。”
“十六年前,你还在我腹中时,你父亲去城外运一批药材,途遇盗贼,财货尽失,而车夫趁你父亲受伤,凶杀他于荒野。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但我没有告诉你,收买盗贼、透露你父亲行踪的人——”
她顿了顿,平静道:“是你二叔。”
他呼吸一促,不敢相信地圆睁双眼,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当年你祖父去世时,将家业交给你父亲打理,只让你二叔从旁协助。他对你二叔说:‘你心气狷傲,资历又浅,尚不足成大业,乃兄医术胜你,待人接物亦温和有度,由他领家业,你耐心磨练,日后或可接管,或可自立门户。’
“你二叔自恃才高,不满你祖父评语,便处处要与你父亲一较高下。你父亲无心争高,寻常病人随他医治,只在面对一名断手病人时拒绝了他主刀。你二叔便知,你父亲虽承认他的药方,却不放心他的外伤医术。
“一日他联系盗贼,命其挑断你父亲右手筋腱,以为你父亲只能由自己治好,便算证明了自己。谁知那车夫因女儿重病不治,迁怒于你父亲,趁机刺杀了他,你二叔原以为是盗贼背信,后来周先生查明真相,他便设法将那人除去了。”
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恨意。林决只觉心脏被一张大手攫住,胸口又紧又闷,说不出话来,只一面喘气一面掉泪。
甘棠按着他的肩,缓了许久,平静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恨你二叔,杀害你父亲的是车夫,不是他,你要明白这一点。你二叔本性不坏,他只是太好强,想得到父兄的认可而已。你父亲死后,他日日痛哭自责,至今仍时常梦魇,这些我都知道。你二叔虽有过错,毕竟已受到了惩罚,你不需要再怪罪他。”
她言语一顿,再道:“但是,不恨,不代表要你忘记。你要知道你父亲因何而死,如何待他,也由你自己斟酌。——你二叔至今未娶,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不用顾忌。”
他一面听一面应着,听到末句却摇头哽咽道:“一个是我阿娘,一个是我二叔,如何与我无关?我若不能保护好阿娘,又有何颜面对父亲神主?”
“你有这份心,已足够了。”甘棠微微一笑,又疲倦地合上眼。说了这许多话,她已经很累了。
闭眼片刻,她又道:“你性情虽平和,终究年少气盛,行事难免欠考虑。独自在外,尤要小心谨慎,勿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林决强笑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知道你心思不少,凡事有自己的底线,只是闯荡江湖,也不可太过拘泥。去年那巫师姑娘的事,你虽未告诉我,我也大概知晓一些。假若你肯收一收你的傲气,与那姑娘好生交谈,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他低头不语。甘棠看着他,忽而微笑道:“是了,我原也没资格说你。”
“阿娘的心意,我明白。”他低声道。
她便不过多嘱咐,目光转向窗外的棠梨树,柔声道:“这棵棠梨是你父亲娶我时种下的,如今竟这么高了。——我死之后,骨灰就埋在这棵树下罢,连同你父亲一起。当初你二叔执意不允,现在想必不会阻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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