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箭矢瞄准马上的二人,弓如满月。
放!中!
如同一支穿云箭,射穿了朱瓦,破开一个洞口,露出屋里的景象——三岁幼子跪在地上,两只手放在膝头不安地绞着锦袍,嘴里支支吾吾的,“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在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谦中而自牧……”
坐在矮几后的华服女子忽然扬起手中的竹简古籍砸了过去,正正砸在幼子额角上。幼子被吓得缩了一下,眼眶开始发红,忍着没哭出来。
“重背。”女子连眼也没抬一下,翻开另一篇竹简。
幼子重新跪好,从头再背,“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下一篇,”幼子背完,女子没有什么情绪地道:“《读史方舆纪要》。”
“地道静而有恒,故曰方;博而职载,故曰舆。然其高下险夷、刚柔燥湿之繁变,不胜书也;人事之废兴损益、圮筑穿塞之不齐……”
不经意的停顿一下,就会被一卷书砸得眼冒金星,然后重背。
“……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幼子飞快地抬了下眼,“……母亲,背完了……”
“谁准你叫我母亲的?”女子冷冷地道,“连这些都背不下来,你凭什么做我儿子?”
“……是。”
“你父亲明日来考校,若是你答不上来,丢了脸,就自个儿去祠堂跪着吧。”
幼子小脸白了白,手心里的衣角绞得更紧了,低声道:“……母亲……我怕我……”
“你说什么?”女子眯了下眼,勾起一边的唇角,精致的面庞上露出嘲讽。她缓缓站起身,手中的竹简在另一只手手心里敲了敲,边踱步边说道:“怕就是懦弱,这个世界上就不该有懦弱的人,他们也不配生存,你说怕,怎么?是要去一头撞死么?”
幼子低着头,只看得见她的裙角,绣着大朵冶艳的海棠。
“……我不想去祠堂……”
女子红色的眼角一晲,有些嫌恶地蹙起绣眉。
“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我看也不用等你父亲过来了,你现在就去祠堂里跪着将这篇书抄上二十遍再出来!”
她手中的竹简狠狠落在幼子头上。
“啪——”
蓦然惊醒,只是手中的书掉落在地罢了,额上仿佛有竹简砸中还在作痛。
重彧和衣躺在榻上,一只手因为垂了下去有些僵硬。他睁着眼定定地望着屋顶。许久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翻身睡去。
授九说到做到,他醒的时候,桌上已经放着好些药材和一纸药方。重彧便琢磨着给燕卯送过去。他双手十指,大大小小勾着十几味药材,份量足,勒得他手心发红。
明烁远远见了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不禁笑了出来,嘴角弯弯的,“重相这是赶集回来了么?昨夜睡得可还舒坦?”
“尚可……小公子说笑了,这些都是治瘟疫的药材,要给燕大夫送去。”
“反正我闲着也是无事可做,可要我帮你一道送过去?”
“啊?那可真是多谢了。”
明烁便伸手接过几包药材,手不小心碰到重彧的腰间,顿时不适地缩了回来。
“怎么不见九钦天?”
“他啊,被秦大人请走了,应该是去给秦大人算命去了。”
重彧语气中透着一种熟捻,也没将刚才太当回事,还觉得新奇,这小祖宗莫不是被烟熏昏了头,主动当起好人来了?
他不由地多看了明铄两眼。
明烁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便抬起头来,恰好视线撞在一处,他就咧嘴笑了笑,露出颗虎牙。
明烁长得不像镇徽王,只是隐约可以从面上看出几分镇徽王的样子,该是随了他母亲的长相。一眼看过去说不上是特别的惊艳,却是耐看。眼若星辰,能望到浩瀚星空一般。笑起来有颗小虎牙,乖乖顺顺的,看上去还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怎么?重相还会看面相?”
“略通一二,”重彧收回视线,“不过小公子无论如何都该是个享福的人。”
他垂下眼睫,面上闪过一丝嘲讽,“不过是侥幸成了王府的庶子罢了。”
重彧有些语塞,讪讪地蹭了蹭鼻头,“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
明烁重新抬起眼,对他笑了笑,道:“没什么,左右我也算是衣食无忧了,人应该知足而乐的。”
重彧点点头,又问:“小公子不参加今年的殿试么?怎么不留在卞京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父亲让我去,我便去就是。”明烁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府上的门生不也要参加殿试么?你应该希望我不去的好,这样他就少一个对手了。”
重彧忽地笑了出来,轻轻地摇头,道:“于一个文生来说,这就是一种羞辱,他有本事,那状元也不在话下,可如果被别人夺得了,无论哪方面,都是他自己技不如人罢了。”
明烁思索了一会儿,又说道:“他母亲是书香世家出身,他又是列全的后裔,我前些日子还听说了他在四方馆大杀众人,很厉害。”
四方馆是个书院,平日里卞京的文人墨客都场聚在那里辩论文义,讨论天下大事,朝中有好几位股肱之臣都是出自四方馆。由此可见,能在四方馆大杀众人,是有多大的底气。重彧平时也不拘着列宿辰,当府上又多了张嘴,他只知道列宿辰闲着时会到一些书院去巩固课业,没想到他直接杀到四方馆去了。
真给丞相府长脸!
“也不枉他在我府上白吃白住。”
明烁不知为何挑了下眉,“我听说重相三岁便可通背《读史方舆纪要》,并可通篇解译,相比起来,他们也不过如此了。”
重彧一顿,想起了昨天晚上,也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他讪讪地笑了笑,“没有的事,他们瞎编乱造,我要是能,当年太学府里的太傅们也不会想着轮番上来弄死我了。”
明烁没回答他,只是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今日表哥定要是和大家吃一顿饭的,我们早去早回。”
重彧没有异议,“栗王殿下怎么会到了这边?我记得他的封地不是在北边么?”
栗王明冶烃封地北疆,府邸立在卞京,人却经常四处游玩。不过即使这样他的党羽也是和太子势均力敌的。这也就是他手段的高明之处,人不在,势力却丝毫不受影响,每日里与太子.党斗的如日中天,连重彧这个爱凑热闹的也要退避三尺。
“表哥经常四处游历,皇伯伯也管不住他了,就由着他去了,此次他听说这边水患,便想着来看看能不能为皇伯伯排忧解难。”
“那小公子是专门来这儿等他的了?”
“这倒不是,我本来是和他一同出发要去西北逛楼兰集市的,结果路过瀚海关的时候,他被个青楼花魁把魂都勾走了,就带着那花魁偷跑回了京,又带着花魁下江南,还好意思给我传信让我在此等他!”
他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之情。
重彧笑出声,忽而觉得,或许是他以前对这孩子的偏见太重了,其实他也不见得像传言一般那么的骄矜、孤傲,就是骨子里难免带了些明家人的高傲罢了,况且他也还未及冠,以后说不定还有多少磨练。
他问道:“小公子今岁几何?”
明烁并没有立刻回答出来,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思索,一阵后才道:“过了今年的生辰应该就是十八了吧……十七?”
重彧:“……”
孩子,你是干什么吃的?
明烁:“活得有点久不太记得了。”
二十一的重彧:“……”
那我是什么?
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你果然比授九小啊……”
明烁转了转眼眸,道:“是么?那我岂不是还要称你声兄长?嗯?哥哥?”
重彧身子顿时一震,想了很久的两个字如今在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他微微睁大了眼看向他,“啊?!”
晨阳落在他侧脸上,像他的名字一样,熠熠烁烁的。他弯着眼和嘴角,对重彧道:“这就算是应下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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