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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授九倒是没跟重彧提过,但看这货现在还能阴阳怪气地说话,应该是没伤得多重且最见不得血的燕大夫一定给他看过了——难得,胆敢挑衅九方主还活了下来的他应该是第一个。

重彧又问:“为何选在岷江东岸屯兵造反?这边可是大殿下的封地,你不会不知道,还是说你真的就是为了嫁祸他?”

明冶烃道:“原本我想着要是我赢了,我就把迁都于锦康,然后将蔚田作副都,因为真是厌恶了卞京,不是为了嫁祸谁,就是喜欢。”

重彧眯起眼,“我记得你幼时与大殿下颇亲。”

明冶烃轻笑,“重相说笑了,他那时可是高高在上的皇长子,又怎么可能和我亲?”

重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你不用给我来十八弯,我要听真话。”

明冶烃不作声地看着他。

直到重彧从窄袖中抽出了一物来,放在了桌上,那是一封已经有些掉色的圣旨了,上面似乎蒙了一层灰,怎么吹也吹不掉。

“这是当年敏亲王,也就是大殿下的册封圣旨。”

他又从另一只窄袖中抽出了另一封同样老旧的圣旨,“这是当年大殿下的废旨。”

明冶烃走到桌边来在一侧坐下,缓缓摊开了两封圣旨,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真话?那你可知为何当年皇兄荣宠加身,一时风头无双,父皇却始终没动过立他为储的念头,最后也只是封他为亲王?”

重彧想了想,道:“因为他的生母地位低贱,出身卑微。”

提到这事,重彧难免有些愧疚,他所言非虚,当年明书渊飞扬跋扈就是仗着宣皇对他的骄纵,他也因此恃宠而骄,那时候明谙琛还不知道在哪个宫里玩泥巴,宣皇却似乎从未动过立他为储的念头,位及最高也就是提前封了他为亲王,可也是因为少年时的重彧,他才错失了亲王之位。

明冶烃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道:“这确实是缘由之一,那你又可知为何父皇对他如此骄纵?”

重彧道:“因为他无母家势力,无依无靠,不足以为患。”

“所以他大可以放心地娇宠他的长子,就像普通人家一般,他把他所有未得以宣泄的父爱都给了皇兄,因为他知道皇兄这一辈子最远也只能走到封王了,他也只会让他走到这一步,他不用担心他心怀不轨,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一两年他就要册封太子,然后他会告诉皇兄要一心一意地辅佐太子,或许会许给他更多的好处。”明冶烃偏头问重彧:“重相可有听出什么来?”

重彧:“陛下对大殿下很仁慈,待遇也不差,可听起来……殿下就像个靶子,也是为太子铺路的基石。”

明冶烃颔首,“对,无论太子是谁,他都是踏着皇兄上去的,在册封之前,所有皇子及朝中党派的矛头都只会指向皇兄,借着这个机会,父皇也能为将来的太子拔除不少刺头,这样太子将来继位少不了要感念皇兄,皇兄也要遵着他的旨意效忠新皇,他既保住了他最像儿子的一个儿子,也没有亏待了太子,两相制衡。”

重彧心头一凉,缓缓道:“……这难道不好么?”

明冶烃接着道:“好自然是好的,可你知道有多少人垂涎这太子之位么?当时起码还是宣煌一百六十年以前,连上我父皇一共有十三个儿子七个女儿,朝中骨肱至少三十来家,亲信暗卫死士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甚至都当皇兄他是太子了,纷纷算计他,避免了兄弟间的残杀固然是好的,可重相那时几岁?皇兄又能长你多少岁?他不过还是个没及冠的孩子,无依无靠,他母亲出身卑微又被囚于罪人所,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吃不好也睡不安稳,因为他曾亲眼见到从小伺候他的奴才只因替他试了一口饭菜后再没爬起来,他曾夜半惊醒发现自己床榻旁有人举剑,只差一毫便可夺他性命,而那时他才十三岁,你重少将军十三岁随父出征,在战场上挨的是明抢,他十三岁在这繁华的卞京中挨的是暗箭,可凭什么他做皇帝的一己私心却要用一个孩子来偿?!”

重彧察觉有些不对,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了。

“他后来同父皇说过很多次有人要杀他,父皇才不得已给了他一支暗卫,并将他过继到皇后名下,更加让人深信他就是未来的储君,随着皇兄年岁渐长,父皇便开始与他探讨起立储的问题,却从不询问他可想当太子,他还嘱咐太学开始教他为臣之道,可当时所有皇子学的都是为君之道……他甚至还不停地问他无论太子是谁,是否都愿意忠心不二地辅佐,皇兄自然也能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明书渊那个傻子,那个你们所有人都以为飞扬跋扈,恃宠而骄的傻子,那个曾经被高捧上天、荣宠无双的傻子,那个文韬武略卓越、心有丘壑的傻子,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从没想过要违背圣意,他真的想好好辅佐太子,辅佐他未来的君王,他为这做足了准备,只因为父皇给过他一份独一无二的爱罢了。”

身位九五之尊,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了这个孩子最纯粹的父爱,可这爱是困住孩子的枷锁,要这孩子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却只是对另一个孩子变相的爱。

“再后来,他就封皇兄为亲王了,可惜皇兄运气不好,又遇上了初涉朝政的你,他从不工于心计,就这么被父皇和你轻而易举地拔除了威胁。”明冶烃深吸了口气,又近乎平静地问:“你又可知父皇为何要暗示你除掉皇兄?”

重彧:“……大殿下羽翼渐丰,陛下担心会威胁到太子的位置。”

明冶烃嘲讽地勾起了唇,“他当时可还未册封太子呢。”

当年的重彧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当时的情况容不得他再去细究。

“他当时不过心血来潮想试探一番,什么刺杀,不过都是他编扯出来的胡话罢了,而皇兄连生母最后一面都还未见到,就知晓了她被杖毙的消息,父皇认为他连这样的小事都处理不了,连刚入朝的你都对付不了,一时气愤就将他关进了建章宫,此后数载没再见他。”

重彧心里有些发涩,明书渊的亲王之位是因为他没了的,而他这么做根本不是因为被宣皇所胁迫,而是他急于要稳住自己在朝中的位置,为了能尽早拿到那只“先斩后奏”的御令。

重彧按压住心中惭愧,问:“殿下又是如何得知刺杀是假?”

明冶烃坦然道:“我看见的,那日李氏正要离开太仪宫,却被几个突然跑出来的小太监带走了,我察觉不对劲儿就跟了过去,后来……他们就直接把人杖毙了。”

重彧没回应,明冶烃也没再说下去,屋里一时就静了下来

许久,重彧动了动指间,将一直放在膝上的手搭在了桌上,摊开了手心,露出里面躺着的鸢尾花。

明冶烃先是一怔,随后慢慢地掀起了眼帘来,见重彧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重彧望进他眼底,那双眼里没有退缩与逃避,满是坦坦荡荡的决绝与利落。他斟酌了开口,“……殿下与大殿下……”

明冶烃却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是我以下犯上了,后来父皇有所感觉,就勒令我无诏不得回京,并用皇兄的安危来威胁我,继续与太子制衡,从中排除第三方势力。”

重彧没再说也没再问,敛下了眼睫,事已至此,他大概也知道明冶烃为何造反了。

明冶烃拾起他手心里的鸢尾花,在指尖转了转,轻眯起眼道:“我记得……他说他母亲的鸢尾花绣得极好,在他的每身衣服的衣领里侧都要给他绣一朵小的,我见过,的确是极好的……他还说找时间也要让她绣一朵给我,可惜还没等到,他母亲就走了,他只好将自己衣领上的撕下来给我……我后来遍寻天下最好的绣娘也只能学得个七八分罢了。”

明冶烃叫了他一声,“重彧。”

重彧抬眼看他。

明冶烃:“逢场作戏,你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重彧微微一滞,便又听他道:“若是没有也就算了,若是有你便也收一收吧,喜欢这种东西放错了人就有些不值钱了。”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我母亲犯了事被禁了足,又感染了风寒,整个人病得神志不清,太医不敢来为她看病我就跑到太医署去偷药,却撞上了父皇,父皇气得差点打死我,是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站好……”

明冶烃似乎看见,艳日骄阳下,唇红齿白的少年蹲在孩童时自己的面前替自己擦干眼泪,还扭头冲气急的宣皇道:“难怪这孩子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儿臣的弟弟,儿臣近日读书读得委实无趣,正想去随师父练一练骑射,父皇可否让弟弟陪儿臣一同去?这样儿臣也有个伴儿不是,不然儿臣老孤零零一人,不知道还以为儿臣爹不疼娘不爱呢!”

宣皇自然答应了,还询问了他偷药的缘由,为他母亲请了太医,甚至还解了他母亲的禁足。

踩着夕阳的尾巴,授九终于听见了推门声,一转身就见重彧已经背对着他合上了门,他便随口问道:“怎么聊了这么久?”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与明冶烃竟聊了一个下午。

授九站在台阶下等着他,“晚饭已经让人热了好几次了,陛下来信让你养好了伤再押解明冶烃回京也行,其他事等吃了饭我再和你细说。”

而重彧一言不发地在原地站着,授九以为他是有些倦了,又或是伤口疼,问道:“重彧?怎么了?不舒服么?”

重彧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慢吞吞地往下走,却有些心不在焉的。

授九当他是有些累了,便道:“回去赶紧把药喝了,我帮你看一看伤口……当心!”

那残废竟是下台阶也心不在焉的,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差点直接滚了下来!

授九忙上前一把接住了他,稳稳地撑着他的手腕,扶着他站稳后没有退开,皱眉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讹上这台阶么?”

重彧下意识扯着他的衣袖没有松开,后又胡乱抓了几下,面露迷茫,道:“阿九、阿九,我要保下明冶烃!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们了!”

前前后后,明书渊与明冶烃竟都是栽在了他这里,这叫他如何能安心稳睡?

授九没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谁?你对不起谁?”

然而还不待他再问,重彧就感觉到一阵头重脚轻,毫无征兆地一头往地上栽去,授九连忙伸手接住了他,伸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重彧?重彧……”

无果,授九只好将他打横抱起,疾步往暂住的院子里走去。

五感逐渐模糊,重彧不省人事前竟是在内心感慨:明家还真是能出情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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