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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羊汤”里,老杨和书生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却一句话也不说。

能说的话,过往的一个时辰已经说完了。

所以他们只能这样僵持着。

任舟倒是看起来十分惬意,独坐在“属于”他的那张桌子旁,背后靠着的正是今天下午刚刚制成的那块匾。

任舟不但靠着这块匾,还时不时用手去摸一摸,笑几声,好像开心极了。

他倒不至于为了这么小的事情而如此忘形,他只是十分喜欢看老杨那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罢了。

而这种表情在任舟笑的时候出现得最多。

所以任舟笑得更开心也更频繁了。

冬天的日头较短,三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老羊汤”也随之迎来了一茬又一茬的食客。

刚开始的时候,食客们看见店内的气氛尴尬,都有点踌躇,好在大多与老杨相熟,老杨摆出一副笑脸,解释两句,也就释然了,照常吃喝。

每逢有新客人,任舟便会上前去问一问对方是否有什么难处需要他帮忙,一边说一边还指一指那块新做的牌匾:“就算现在没有,以后有需要的话,也别忘了。”

食客们先是茫然地看看那块匾,又茫然地看看任舟,最后茫然地看着老杨。

老杨只能赔着笑说:“交情过命的好朋友,如今马高镫短,求到我了。诸位朋友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不妨让他试试。”

“那两个字是个啥?”

“‘解颐’,解颐者,笑之谓也。”书生摇头晃脑地为他们解释一番,“语出《匡衡传》,有言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就是说……”

“就是说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尽可来找我,保准解决得妥妥当当,让你笑口常开。”任舟赶忙插口解释。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所以一直到亥时,任舟还是没有开张。

“不用心急,”老杨为新来的客人们端上羊汤之后,一屁股坐在了任舟的对面,也学着任舟,倚在了那块匾上,微微眯起双眼,权作休息了,“先前来的都是周围的住户邻居,一群平头百姓,别说是没有事情,就算是有,也请不动你去解决。再等等,晚些时候,赌局散了场,或者嫖客尽了兴,那时候他们少不了要来打打牙祭。到时候,全是些阔绰少爷、王子皇孙的,你要是能谈成一两件差事,赚几百两银子还不是手拿把攥的?”

任舟打了个哈欠:“既然都是有钱的人家,回去叫家里的厨子置办一顿吃食不行么,何苦要来吃你这里的泔水?”

“放屁,什么叫泔水?”老杨瞪了任舟一眼,但是应付了半天客人,实在疲惫,也提不起力气来再胡闹了,“不过要说起他们来的原因嘛,也简单得很:一来,嫖的也好,赌的也罢,多是些少年公子们,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娱乐消遣的,哪还敢大张旗鼓地回家开伙呢?二来嘛,给这些少爷们吃的,当然和平日里卖的不同,我一会还要去另炖一锅汤,到他们来的时候,火候正好。三来嘛,少年心性,什么事情都喜欢就伴,有一个就有两个,慢慢地都听说了我的招牌,来的人当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有道理得很,那么卖给这些公子少爷的汤,要多少钱一碗呢?”

老杨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百文。”

“那一天能卖出多少碗呢?”

“多的时候能卖出二三十碗,少的时候也有十碗上下吧。”

任舟忽然倾过半个身子,抓住老杨那件沾满油污的衣服,一通摇晃:“这么算起来,一天起码能赚三两,你开了十几年的店,却连一百多两都拿不出来?”

任舟的手劲远非老杨一介庖丁可比,这几下摇得老杨头昏眼花,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先……先放开……”老杨的脸憋得通红,费了半天的力气才说出几个字来。任舟依言松开了手,老杨先是狠狠地咳了几下,才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三百文一碗是不假,一天起码卖十碗也不假,但这又不是纯利,还要减去成本的嘛。”老杨伸出几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着算,“羊肉是要钱的吧,给那些少爷们做汤用的羊肉那都是足斤足两的,料也放得多,偶尔还要加些别的什么野味,那也是真金实银买来的。而且,我一天到晚都呆在这个店里,买菜买肉只好雇人代劳了,这不都是成本么?算下来,一碗汤卖三百文,减去杂七杂八的出项,我赚的也就不到一百文吧。”

“那一天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一个月也有三四十两甚至六七十两吧?”

任舟作势又要抓,老杨赶忙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要想想,我一个鳏夫,每个月总少不了要去几趟烟花巷子吧?去一趟就是五两银子打底,再算上我不在的时候,店还要照常开,又要雇人帮我看店,不又是一项花费么?这么算下来,我先前说的每个月赚二三十两银子还算多了,实际几乎攒不下什么钱。”

两个人这样说来说去,其实任舟心里明白老杨没钱借给自己,老杨也知道任舟不是死皮赖脸地要钱,所以虽然激烈,甚至有了一些动作,但到底是逗趣的成分居多。眼见聊不出个结果,两人也就歇了,仍像刚才一样,各自倚着匾额,闭目假寐。

老杨在等他的客人,任舟在等他的生意。

那位书生在一旁,本来看得津津有味,可转眼间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不禁有些无聊,又稍等了一会,两个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打着哈欠去和两个人告别:“杨师,任师,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休息了。”

两个人均是一愣:“我们怎么成你的师傅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讲的就是读书人要善于向别人学习,韩昌黎曾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两位在圣贤之道上或许不及我,但在别处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说到这里,书生先是向老杨鞠了一躬,“杨师的言词,让我对圣人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了更生动的理解……”说着话,书生又转向任舟鞠了一躬,“任师所言,则让我更理解了何谓‘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像任师现在这样一文不名,也无怪乎会千方百计地从杨师手里扣钱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老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既然饱读诗书,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话,什么子说的,叫什么利,什么义的……”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对对对,就这句!”老杨很开心,“你看,你饱览群书,当然称得上是君子了。我们两个是君子的老师,那自然也是君子。咱们既然都是君子,当然要说义,不能说利了,对不对?既然不说利了,那这块匾的钱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再不济,就当是学费了,怎么样?”

“君子的老师不一定是君子,也可能是老子。”书生似乎考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任舟,“不过我看任师的面相异于常人,并非久居人下之辈,这银子日后自然还得上,我就不急着讨要了,等到任师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也不迟。”

任舟有些惊讶:“你还懂得看相?”

书生微微一笑:“略知一二。”

“那我呢,你瞧瞧我的面相怎么样?”听说不要钱了,老杨也来了精神。

书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老杨一番,沉思一会,说道:“鳏夫之相,虽犯桃花却难以修成正果;命格应着奔劳无功,无大成亦无大咎。”说完话,书生也不等老杨做什么反应,径自离开了。

老杨有点发懵,认真地想了想,对任舟说道:“我怎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全是废话呢?”

任舟微笑道:“但凡是提前告诉你之后再看相的,十有八九是在唬人。”

书生走了,可财神还没有到。

如老杨所言,过了子时之后,果然有三五成群的人结伴而来。

也正如他所说,来的人无一不是锦袍缎带、油头粉面的少年公子。

可惜的是,他们并非任舟的主顾,也没有生意给任舟做——就算有,也都是些任舟无能为力的事情。例如帮他们把输在赌坊里的钱“拿”回来,或者瞧上了哪家的清倌人,要任舟去把人“请”来。

任舟觉得自己打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些人有钱是不假,但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们又哪里有什么正经事需要花大价钱请人去做呢?尤其是这些整夜厮混于赌坊妓馆的,只怕是在少爷秧子里也算尤其不成器的。

想通此节之后,任舟有些意兴阑珊了,甚至连上去招揽生意的心思也没了,只是在自己的位子上枯坐。

正在任舟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新客人。

与众不同的是,这位新客人并没有同伴,而且似乎也不为了喝汤,因为他一进门就冲着任舟走来,连看都没看老杨一眼。

原本聊得火热的几位官宦人家的公子,瞧见这位新客人进屋,都止住了话头,面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任舟当然知道这个人是冲自己来的,但他之前受到的挫折太多,所以此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热情,只是一边指了指身后的牌匾,一边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

这位新客人周身雪白,外边罩着一件雪色的狐裘,里边是一身素白的锦衣,不饰任何的暗纹,连头上的逍遥巾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异色是脚穿着一双青色的布履。

人们常用“面如冠玉”来形容男人的肤色,但任舟觉得,这个词用在这位客人身上,却有些不妥当,只因为“实过其言”——就算是与通体的白衣相比,他的肤色也不遑多让,这种白不是任何美玉能够比拟的,也唯有初落的雪能与之相媲美。虽然他是个男人,但用“肌肤胜雪”来形容他,却是恰如其分。

除了肤色外,这位客人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和眉毛了。一双丹凤眼配合着高鼻梁、薄嘴唇和雪白的皮肤,使他看来充满了阴柔的气息,但一双粗长的剑眉却为其平添了一些阳刚之美。阴柔和阳刚虽是水火不容的两面,但在他的脸上却调和得恰到好处:多一分阴柔,就叫人见之生畏;多一分阳刚,则又嫌太过粗犷。

那位客人看过了任舟身后的牌匾,对着任舟笑了笑:“任先生,你好。”

任舟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那位客人点了点头:“六扇门的蒋捕头曾向家父提起过任公子的大名。”

任舟更疑惑了:“敢问令尊是哪位?”

“陈百川。”陈公子顿了顿,看任舟的疑惑之色不减,所以又补了一句:“都察院的左都御史。”

任舟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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