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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令人发笑。

那些年来,他也算是在生死线上徘徊之人了。手下残害过的生灵不知多少,可能自己真的习惯了这种生离死别吧。

于這段苟且偷生的日子裡,能多陪他一日便是赚到一日。常言道:知足常乐,此话真不是作假,他已是很知足了。

但,当知足渐渐变成习惯,人也就不由自主地贪婪起来。在原先知足的基础上,又渴求更多东西......就比如,现在的自己。

“这蛊没法子解,你倒不如再去见见你那如意郎君最后一面。”

首领咳出最后一口血,“好心”劝道。

“你不是一直想害沈翯吗?正好,这下计划落空了。顺道,又报了杀父之仇。这一命抵一命,我不亏。”

金炎漠然比划道,无情地上马疾驰回府。

一路上,金炎脑中处于放空状态。

原先,都是他掌握旁人的生死权;而如今,竟是换了个儿。

金炎平生第一次如此强烈的直面生死抉择,叫他切实体会到身而为人的那种苍白与无力。

心中作想太过繁多,便索性不去思考这些。眼下,自己也仅能顺应本心行所欲之事,尽可能少的留下遗憾罢。

如此一想,金炎明白了古人苦中作乐的那番感受,叫他欲哭、却是无泪......

再之后,便是刚刚发生的事了。

只 是

自金炎走后,地上趴着的首领仿佛起死回生般又憋住了最后一口气。

他奋力翻过身,抬起一只胳膊在衣内匆忙地摸索着。

按理说,应该有一块通体发黑的物什才对,不过......

再怎么找,始终摸不到那件东西。

首领这下是真乱了心神!!!

那物什虽说是蛊物,却是能以毒攻毒!

叫它吞□□内的母蛊后,便可接替原先那个不中用的,成为新的母蛊。

至于金炎会怎样,还尚且不知,但此法的的确确能救回首领一命。

首领不甘地又侧翻过身,双臂撑地、挣扎着抬起上身。

他想开口,可是侍从都叫他早早打发走了。

耳边传过一阵麻雀离枝之声,他飞速反应过来,嘶哑开口道:

“等等,去、去告诉官家......”

他察觉那人应是听到了,稍稍松了口气,可没成想那人竟往街市方向“飞”去!

“不该找官家才对?”

首领纳闷,于迷惘中泄出了迟迟不肯放手的最后一口气。

想,到头来,将他人性命算计的明明白白之人,也会撞上他人的算计而一命呜呼。

这本就是一本儿算不清楚的账,过于沉湎也只会死于非命罢了。若是能尽早脱身,还有可能寿终正寝。

此理人人皆知,也又有谁能成功践行呢?

当时首领没猜错,那人是去了官家那边,不过不是眼下的这位,而是两年前就驾崩的那一位。

那人降到一户人家的屋顶,眼也不眨地落地、窜进书房、藏好一块通体发黑的物件与书信后,再度“飞”出屋,于一处荒郊野岭了结性命。

“属下已成托付。为报当年知遇之恩,臣愿以死追随!”

自那人离屋后,此家主人似有查知,随后去了书房。

“先帝这是叫我帮那位?”

屋主人将那物什好好保管好,提笔写了封信件交于心腹,道:

“去街边找个乞讨的替我送过去,这样掩人口目些。”

. . . . . .

“那......方才一事?”

沈翯忐忑问道。

“我知你是如何想的。若我如今放不下隔阂,想杀你,还同你费这些口舌作甚?再怎么说,你我结为夫妻也好些年头了......”

沈翯松口气,赶忙接话道:

“那就好!夫人放心,我无碍!你现在如何?”

“我吗......”

金炎粗略地算到自己仅余一炷香的时限,一转头,又看见正陪在身旁、注视着自己的沈翯。

他本想比划“无碍”这二字,可双手偏偏不听话!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只是抗议般爬在双膝上一动不动。

见此景,他一时心急,登时便无缘无故地哭了出来。

细碎的呜咽从喉咙发出,竟真的出了声!

声音冲破桎梏,传至两人耳边。

“夫人怎么突然就哭了?身体仍是抱恙?”

金炎也愣住,试探地开口道:

“夫、君?”

这一声,可是沈翯自成亲三日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的盼着、想听他再亲口说一次的。

(成亲时金炎服了金夫人留的药,三日内可发出声。)

“这一怪状与首领脱不了干系。”

金炎心下想道。

“夫人......可否再唤几声?”

“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金炎没好气的笑出声,道: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这五声,算是还清这五年的量吧。”

沈翯听后呵呵傻笑着,哪有刚才那副吓人模样。

“不好奇为何突然发声嘛?”

金炎犹豫半天,小声问出了口。

“夫人不说,我便不问。如今能发声,我已是很心满意足了。”

“你听着,我有一事求你。”

“夫人尽管开口!就算是红日,我也给你射下来!”

“哪有这般夸张。”

金炎红了脸,轻声开口道:

“夫君可否再为我做一回碧珠糕?”

“当然可!夫人等着,为夫这就去施展厨艺!”

金炎见人走远了,一时没忍住又小声啜泣起来。

结果,声音却不绝如缕、泪珠也愈发止不住了。

他平日里厌恶男子同女子般哭个没完没了,可谁成想自己末了倒成了这样。

“这算是,将二十余年的泪都哭出了声?”

金炎心下哀叹,而面上仍泪流不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将息。

这碧珠糕看着小巧,做起来却最为费时,一炷香都不够耗的。

“不等他来,我便走了罢......”

金炎又看了眼烧至半柱的线香,胸中抑郁着简直快要窒息!

他深呼吸,只道是一忍、再忍!可最终,却还是没能忍住再去厨房瞅一眼。

“只一眼,看完便回。”

金炎自欺欺人的想道。

出发前,他赶忙用手巾拭了泪,然后面带笑容、直奔目标。

“夫人,这里已是做好了几个,不妨先尝尝看?”

金炎接过盘子,一口一个吞了下去。

“怎的这样急?上回见你如此,还是在去昌南镇的路上。那时你第一次尝,便是这般狼吞虎咽的,生怕来不及吃。”

金炎闻声抬起来头,也露出被泪水浸湿的双颊。

“瞧瞧夫人,这好吃的哭啦!”

沈翯随手在衣服上蹭蹭,然后掏出夫人绣的手巾,在金炎脸上点了点。

“若叫夫人吃到金豆豆,可就不好了。”

沈翯笑着打趣道。

金炎捣蒜般点头,又塞进口一个。

“提及昌南镇,我这才想起仍有一物未叫夫人瞧过呢。”

沈翯飞也似的跑远去,待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个罐子。

“这是答应好给夫人带的,眼下看来,可还算满意?”

金炎放下食盘擦过手后,接过罐子小心观赏,惊讶道:

“竟是透着的!”

“所以才道你会顶喜欢。此以所赠之罐为原料,亲手捏制后又送进炉中重新塑的。如今还没有名字,不如叫夫人给起个!”

金炎悄悄望向他心口处,不经思考便道:

“唤它 ‘心罐’ 。”

“好!那夫人就收下心罐吧。你好不容易开口要求了,那我定是要让夫人吃个够。先回去吧,我过会儿便至。”

沈翯笑笑,随即又开始“大显身手”。

金炎见他这副认真模样,一时情动便凑近他主动吻住了那人。

“世人皆道‘爱’字当慎用,唯有托付终身之人才配的上这字、才值得以‘爱’相称。”

金炎放下心罐后腾出双手搭在那人肩上,倾身凑至他耳边,柔声说道:

“吾爱汝。”

随即,他留下风中凌乱的沈翯,头也不回的匆匆跑回正院之中。

似曾相识之景,叫沈翯想到数年前,那个留下一句“你猜啊”便拎着糕点盒逃离现场的少年。

沈翯笑开了花,默默回道:

“吾亦是如此。”

...

又过了一炷香,沈翯迟迟端来碧珠糕进了正院。

甫一推开屋门,他就瞅见夫人在床上已是睡去了。

“近日,该是累极了罢。”

他将盘子轻声放至桌面,蹑手蹑脚地走至金炎身旁,低声唤道:

“夫人,来吃吧。”

金炎没有回话。

他坐在床头正欲再叫,这一瞧竟发现夫人是抱着心罐睡的,而心罐下压着血书。

沈翯心下一惊,自觉不妙。

他轻轻推了夫人一把,只见那人却仍没有醒来。

这下,沈翯彻底慌了!

他颤颤巍巍地将手置于鼻下,果不其然,没有探到平稳的鼻息......

沈翯收回手,腿一软便摔下了床。

他狠狠盯着金炎,眼中盈满了泪光。

“方才我以为‘化险为夷’了......可没成想,这‘险’竟还是未过呢!!”

沈翯湿了眼 大口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着,可这也缓不轻胸中压抑之感。

沈翯几度开口,却不知该言些什么。

很快,粗粗的呼吸声换成了轻笑时的换气声。

沈翯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笑出了声。

那笑实在是冰冷刺骨,真真儿是比哭还难看。

笑声愈演愈烈,笑的他最后喘不上气来。

一个寒颤后,沈翯幽幽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

他慢慢将刀举起、举过头顶,然后仰起头仔细观察了一番。

刀在红烛光的反射下显得格外亮,那简直是亮的吓人!

刀面反映出在床上“睡”过去的金炎,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床上那人面上竟是带着笑的。

笑容里没有旁的,仅是满心的愧疚与尚未满足的爱意。

可沈翯并未注意到这些。

他神色恍惚,又阖上了双眼,心在扑腾着、翻转着、揪着、拧巴着、急剧撕裂着!仿佛要滴出血般!

他恨极了这种感觉,奋力锤着心口,锤得伤口又渗出了血。

“你可记,成婚时你我许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是执意赴死,你为何不叫上我一起呢?!你这样,倒叫我和谁去共守白头!!”

“一有何事,你便憋在心里不愿告于我。你劝我,有了心事定要说出口,而自己呢,却不曾照做过......”

“你叫我如何办呢?碧珠糕没人吃,可以丢了去;屋外花草无人照料,可以任凭其自由疯长。这些都无伤大雅!可我呢......”

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沈翯为他敞开上衣,俯身找了个角度避开肋骨后,冲着心口用力一捅。

刀入,那人的水蓝色上裳便瞬间晕上血迹,如同一条红鱼猛然扑进池中。

刺进去后,他持着刀剌出一道口子,又将它撕扯开。

紧接着,他快速挑开与之相连的血管,小心翼翼地从肋骨下挑出他的宝贝——一颗独属于金炎的心脏!

整个过程,沈翯都是异常的平静。

他将心脏取出,把刀随意搁至一旁。

血,尤其是金炎之血唤起了他的颤栗!

他盯着那心脏看了很久,小声道:

“夫人如今不方便行动,不如叫你来替他贴身陪我。瞧,你同他都是不会讲话呢!我真想看看这里究竟装着些什么秘辛......”

“今后有事定不准瞒着我,可好?”

沈翯目光满含温柔地看向“他”。

这一刻,沈翯清楚意识到再也没有那个温雅的浅笑回应他了。

不过奇怪的是,直至这时,他心中仍未掀起一分波澜。

没有哽咽、没有痛不欲生,仅是面无表情。

他呆呆的抱着心脏,整个人看起来孤独且无助。

不经意间,他瞅到了那个罐子。

沈翯腾出手收好压着的血书,又顺带够过来心罐,把“他”塞进去。

而后,他紧紧抱着心罐去了小屋。

半夜三更之时,沈翯于池中醒来。

他凝睇着怀中心罐,思绪渐渐回神。

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后,大脑“轰”炸开,充斥着爆炸后留下的强烈白光。

而耳朵呢?瞬间便被耳鸣所盘据,其响度愈演愈大。

沈翯只得先闭上眼,急烈地换气。

若再不呼吸,他真的缓不过来了!

不及须臾,他开始无声呜咽起来。

一只手攥成拳狠狠向地面砸去,砸的血肉模糊!而另一只手却战战兢兢地抬着心罐放于胸前,再轻轻托住。

沈翯浑身颤抖,像只瑟瑟发抖的狼犬。而眼下,他正为伴侣之死而无声“哀嚎”着。

沈翯睁开眼,看着“他”可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应了“哭笑不得”一词。

眼边有颗泪划过,沈翯想去接,可它飞速跳入池中,与血水融于一体。

良久后,随着一声欷歔,房间内爆发出一阵怪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翯跟变了一人似的,在房内大笑。

房外正下着雨、倾盆大雨,不时便有雷声大作。刹那间的绚烂,于漫漫长夜中惊艳亮相又随之落幕。

仔细想想,人又何尝不是呢?

有的亮相时间长、留下的雷声也大;而有的却连亮相的机会都没有,便消逝于长河之中了。

瓢泼倾泻而下的雨滴重重砸在房顶,这不绝于耳之声再混着屋里的狂笑声,着实吓人。

沈翯笑的疯癫,笑的前仰后合!

随后,沈翯如捧着圣物般,双手捧起了心罐。

深夜中,透过微薄月光的它是如此耀眼!!!

沈翯不敢多捧,虔诚地带着“他”出池再走回正院。

他把心罐安置在书案上,而后又翻找出针线来。

沈翯将金炎胸口的窟窿细心缝合好,随即吩咐侍从依照安排去料理后事。

末了,沈翯在夫人唇上深深印下了血红痕迹。

替他整理好衣襟后,他一把抱起心罐一步步向外走去,头也不曾回过。

这一走,可是再也见不到金炎了。

再也见不到他“算尽心计”才娶进门的沈夫人;

再也见不到当年骁勇善战的小金将军;

再也见不到那个依偎在父母身边,率真可爱的炎儿。

此后,也没了那个在厨房安静的等着他、给他布好亲手所做饭菜的挚爱了。

狂风为他哀号、树枝为他倾折、一旁的落叶为他送行、连月儿都惋惜的暗淡了面庞......

沈翯不理会外物,只是一心念着手中心罐。

和来时不同的是,脚上没了千斤铁,心情也不似那般沉重。

走着走着,沈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便停不下来了,笑的人肚子跟着酸疼。

沈翯可以说是很开心了。

他抱着夫人的心脏,又“噗通”一声扑进了血池。

血水顽皮地跳起,又慌张躲到别处去藏着、同他嬉戏玩耍。

他在池中凫水,与心罐一同享受着血液的洗涤。

天和二年某月某日的傍晚,雨。

沈翯将军之妻金炎卒,年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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