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宋欢忘不了,她第一次见到林赋的时候,他的木质书桌上摆着厚厚一摞的书,他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发霉,手里的钢笔一圈一圈转着。而她只是看着,他利落的短发,干净的白衬衫。那天窗外蝉鸣了三声,而她的心似乎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宋欢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错,可是宋家不缺这一个女儿。其他的姐姐妹妹都缠足,沿用旧时的习俗。而她仰慕革新文化,受此影响,还专门来学堂上学。她穿着青色的手工高定旗袍,珍珠项链挂在外头,发梢微卷的亚麻色长发,她浅色的眸,丰满的嘴唇,无疑都是是让男人溺毙的尤物。
“宋欢,很高兴认识你。”
她明艳的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打在林赋的心上。毕竟,谁会拒绝太阳的照耀呢,“林赋,双木林,天赋的赋。”
他们一起上课,交流意见,批判政事。那天林赋带来从家里偷的威士忌,是洋酒,他们点灯举杯畅聊,只是没料到林赋一杯就醉。他在空旷的草坪上,挥舞手臂,慷慨激昂的,朗诵文豪们的文章。
他们的关系一下拉的很近,像知己,像恋人,外人看来总是暧昧的,缠绵的。
无需解释,这就是宋欢的目的。
宋欢遮掩住眼底的阴郁和消极,用着仅剩不多的热情去搭理林赋,她早就不是一张白纸了。
深色的涂鸦上盖再多的白色,也只能遮盖,时间长了还是会透露底下绝望的深沉,这无可避免。宋欢掩饰的很好,她在林赋的前后,是两个极端。
阴郁的眼神和气质,绝望孤独的死寂;明艳的笑容和神情,生动灿烂的温暖。
如蛊惑人心,那悠远、糜烂的大烟的味道。颦眉垂眸,低头含笑,举一动皆是风情
若要她有多喜欢林赋
她说不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他。宋欢没有童年,没有朋友,没有乐趣。二十三年来的春秋,陪伴她的是只已经老去的御猫。她的母亲生前,唯一留给她的遗物。北京城里有大大小小的高楼林立,京郊有大片大片的森林。但宋欢不喜欢树,或许某一棵树下,埋葬着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是留洋回来的,上海的一朵玫瑰,凭借出色外貌和才华,当然少不了手段,搭上了宋欢的父亲。
那是个名动一时的女人,显然将自己的美貌完完全全遗传给了宋欢。
宋欢不喜欢她的母亲,她童年的白眼、谩骂、轻蔑,都是因为她的母亲,也有的出自这个女人的口。因为这个女人不甘,不甘心做一个小小的五姨太,她在后院里点火,害死了人。
02
林赋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平平无奇,甚至低贱的女人。样貌才情家世,样样比不上宋欢。
“林赋,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宋欢眉眼弯弯,还是那副烂漫的样子,她带笑,笑却不达眼底。她语气轻快,可此刻却备受煎熬。她从她的母亲身上得到的不止美貌,甚至连不服输不甘心,也学了来。
“欢,你很优秀,可是我不会喜欢你,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林赋如此说道。
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挑起眉,用玩笑的口吻,“那如果她不在了呢。”林赋却没有再回应,同时也不曾看到,她轻轻抬起下巴,满眼难以言述的冷漠,和往日截然不同,如同海面的浮冰,深沉、孤傲的冷漠。
“我明白了。”宋欢优雅的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略缓慢而沉重的音色,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她即含万千风情的弯起唇,看着林赋,话语恶劣,却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我是法医,能够轻易的将人肢解。你是医生,不知道能不能再把人缝起来呢”
她惊慌失措,此刻露出马脚。
伪装的皮囊几乎就这么撕开,但是林赋或许一心在他的爱人身上,没匀给她一点在意。
再次相见的时候,是一个月之后上流社会的聚会,林赋一身得体白色的西装,与往日不同的事是,他的臂弯里有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浅蓝的旗袍,规规矩矩的挽着他,容貌最多算着上秀气,面皮上浮着薄薄一层红晕,是幸福。
宋欢看着,理了理定制的洋装,别起鬓边的碎发,朝他们走去。
目光大多是给女人的,多纯洁灵动的眼神啊。宋欢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眸,“真好看。”她说道,
女人朝她微笑,“小姐也很好看。”
宋欢从手包里拿出烟盒,点了一支放到唇边,抽了一口之后,才换手拿烟,把手递过去,“宋欢。”
女人握住她的手,甜甜的回答着,“宋小姐,我叫楚楚。”
“哪儿的人”
楚楚笑容微微停滞,林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欢,这是我的未婚妻,跟我姓,林楚楚。”
宋欢笑的很耀眼,她捏着烟,漫不经心的打趣着,“娼妓之女,也要林家愿意接纳才是。
话说完,宋欢便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林楚楚还尴尬的站在原地,而她兀自抽着烟,直到一位军官站到她身边,拿走她手里第二支烟,她才抬起眼。
03
丰满的红唇轻轻张开一条缝,她吐出一阵云雾缭绕,从吊灯照射的迷蒙的光影里看清楚来人。
男人一身得体的军装,军衔不低,腰间还别着枪,他很高,比宋欢高一个头不止,踏着一双军靴,手里拿着刚从宋欢手里拿走的烟。香烟被皮革手套夹着,他目光很凉,是和林赋的温润完全不同的,属于战场的果决冷厉和血腥。
“这就是你说的戒烟”从烟上移开,他目光最终凝聚在宋欢的脸上,宋欢付之一笑。
“这种聚会,你居然也会来,我还以为顾大少爷看不上这种社交场合。”她自觉的把打火机从手包里掏出来交了出去,放到来人的手中。像两个认识很久的朋友,多年不见,闲话家常,“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氏,京城世家,底蕴丰厚,就这么一个独子,早几年参了军,一路下来战功赫赫。参军之前留过洋,在英国修的心理学,也受革新文化影响。
“别拿这幅伪善的神色与我说话,认识这么久,我会猜不出你在想什么吗。”顾弥一边说,边翻开打火机的盖子,重新点燃手里那只从她手里收来的烟抽了一口。
嘴唇覆上烟嘴的口红印,他们都没介意。
宋欢似是喟叹般的舒了口气,人明明还是那个人,但那眼神,已经充满浓厚的化解不开的阴霾。她恶劣的扬起过分红艳的唇,像是白色颜料褪色后,露出了原本的浓墨重彩。
迤逦且危险。
“就是这样,”顾弥的手隔着手套怜惜的划过宋欢的眉眼,“ 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用掩藏,这才是最真实最纯粹的你。
宋欢往那边看去,林赋正低头和林楚楚说些什么,林楚楚听完那神色便好了很多,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唱片在留声机上缓缓转着圈,顾弥把才抽了半的烟灭了,向她伸出手,宋欢不做声,也没有抬手。
“顾弥,我们不适合。”
顾弥执着的没有收回手,只是问她:“你既然觉得我们不适合,难道就觉得你和林赋适合吗”
这显然有些戳人伤口了,宋欢把散落在胸口的碎发撩到耳后去,她回应,“我什么都不缺,别的什么也不想要,唯独这两样,我还没拥有过。他一个人占了两样,那我自然是要得到才甘心。”
“跳一支舞吗”
04
她把手搭了上去,他们走进舞池,顾弥搂着女人的腰,神色晦暗不明。
“顾弥,你心里更多的是这天下事,是革新,是平乱,可我不一样。我虽受革新文化的影响,但我志不在此,我这一生只求过的恣意,我只渴望于我想要的,两样还没得到过的东西,一是爱情,二是光。 ”
顾弥说:“爱情,我也可以给你。”
宋欢摇摇头,“这不一样,我承认你是喜欢我的,但是这放在你的志向面前一文不值。假设我是□□,那此刻你一定会拿枪指着我,无论你有多爱我,只要我有违你的信仰,那我就什么都不是。”
顾弥看着她,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心底蔓延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来,细细回味,又觉得悲从中来。
信仰,国民党算得上信仰吗,似乎并不是,那革命是信仰吗,似乎也不是,只是他的希望。
那他的信仰是什么
“是革新啊。”宋欢解惑:“你讨厌旧时迂腐的文化制度,反而受新时代文化影响,你不是想要革命,你只是追求新的时代。”
她穿着黑色丝绒的小高跟,手被他握在手里,然后踩着曲子转了个圈,背靠近他的怀里。发丝从顾弥眼前一闪而过,带着女人身上独有的、混着香水的芬芳,他顿了一下,然后微微俯身,抵住她的发顶。
“顾弥,你最好控制一下自己。”宋欢侧过头,揶揄道:“毕竟外人眼里,我们可不熟呢,你这举动反倒是像顾家想联合江家,干点什么事。”他二人是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宋欢年前才读完回国,顾弥大她五岁,不过读了研究又在英国和导师研究了一个项目,早她两年回了国。回国之后就参了军,凭着赫赫军功和顾家的底蕴,两年就成了将。
跳了两只曲子,宋欢就说不跳了,从服务生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去一边站着看戏去了。
顾弥和林赋是什么人,京城里多少少女都想相亲的对象,林赋既然有了未婚妻,这些小姐一个个自命不凡又不可能做姨太,如今当然要把握住顾弥这个机会。
见他看过来,宋欢抬起酒杯向他示意,而后就看着那些小姐们一个个前仆后继的凑上去。
05
新一首曲子才开始一分钟不到,顾弥很是绅士的离身前的一位小姐一段距离,突然瞥到不远处宋欢身边围了不少人。
还都是男人。
他再细看,只见宋欢正侧着身子饮酒,没理会身边的人。礼服外的小西装因为热脱了下来,放在一旁,问题就出在那礼服上。那礼服黑色为主色,有金线入绣,胸口串有珍珠。而背后,却直接露出女人姣好的、白皙的背。蝴蝶骨展翅欲飞,尤其是背部的弧度被礼服修饰的更是好看。
顾弥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只咒道:“尤物。
他直接扔下和他共舞的女士,也管不上她有多尴尬,一边解军装外套一边往那边走去。一个男人抓着她的手腕意图与她跳一支舞,宋欢把酒杯放下,问他有没有烟。
搭讪的男人连忙拿了一盒烟给她,还把打火机的盖子翻开,宋欢含住烟头,俯身借了火,她抽了一口,吹掉口中的烟雾,冷笑着问:“你配吗”
“贱人!”男人骂道。
突然肩上一沉,她抬头看是顾弥把外套披到她身上,就没做声,顾弥接着把她的烟拿掉,她也没做声。
“走了。”
“做什么”
顾弥音色有些低,此刻更是染上几分薄怒,“叙叙旧。”
出了酒楼宋欢就把那身军装脱了还给他,顺便道了声谢。
顾弥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了片刻,突然就笑了,笑的莫名其妙,饶是宋欢如此自诩了解他的人,一时也看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正要发问,顾弥已经倾身抱住她,“ 为什么喜欢林赋
只是一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轻而易举的让受够了严寒的她,沦陷进去。
宋欢轻而易举的从他外套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烟盒和打火机,然后从这个拥抱里脱身,当着他的面给自己点了支烟。
顾弥一时哭笑不得。
“顾弥,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争风吃醋我劝你最好不要,毕竟你是留洋归来,国内能有多少人真心愿意追随你,你现在的位置,盯着的人可太多了。”宋欢难得好心劝他。
“真的不考虑”
“我们不适合做恋人。”
顾弥伸出手,宋欢便从烟盒里又抽了一支烟给他,翻开铜质打火机的盖子,顾弥把烟燃上,狠狠抽了一口。
06
中央办公楼,顾弥眼前摆着一个档案袋,是一份测验,最上边名字是宋欢。
才从英国那边寄过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拆开,里面是一份资料。
他反复翻阅,来回确定几遍,看完之后,办公室里冷漠了很久,几乎连空气都凝固住,顾弥抬起头,唇边是一个诡谲的笑。
“Lithromtnt.”他大笑着念出这个词,心理学上的术语,然后笑着笑着又沉默下来,室内没有开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微弱的,折射出光来的两道光柱,从他脸上落下。
接着那砸到桌上微弱的一声后,又陷入无边的寂静。
07
“不要!不要过来!”仓库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人,若是宋欢在,一定认得出来,这是林楚楚。
林楚楚好久才缓过来,她认识眼前的人,眼前这个一身军装俊美无双,此刻却又如地狱来的恶鬼似的男人。
“顾将军、顾将军一心志在革命,投身于国家大事中,为何此时却要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来”
顾弥把手铐的钥匙扔进下水道里,钥匙随着水流一下就没了踪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林楚楚,说道:“这国家早就礼崩乐坏了,外敌、内乱、天灾、人祸,各种因素使这个国家一步步流落到今天。我是想要革新,可是这军中卖官鬻爵的、滥竽充数的数都数不过来,我一个人,怎么拯救这个早就从内在就腐烂的国家,更是连自己爱的人都得不到,那我何必费这个心思”
林楚楚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并非是我缠着林赋不放,宋小姐又何必怪罪在我身上”
“想要就自己去争取,不管用手段,我可最看不惯你这拥有了又不知珍惜的人。”顾弥冷眼看她哭的梨花带雨,“我若拿你威胁林家那小子,你说他要是足够爱你,会不会接受宋欢呢”
林宅,林赋手里是一封戳了火漆的信,他拿小刀划开,里面是一张黑白相片,照的便是林楚楚被绑在地下仓库,看日期还是今日的。
他翻了翻信封,再没有别的了,然后把照片翻过来,有一行钢笔字。
[林小姐一条命,能成全宋小姐一片痴心吗]
“少爷,宋家小姐想见您。”管家怕他不知道是谁,解释道,“宋家幺女宋欢,跟您一个学堂的。”
林赋喘了一口气,盯着哪张照片好一会,才让管家接宋欢进来。
宋欢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笑吟吟的看着他,“怎么,林家令堂接受你那小情人了”
林赋一时没接话。
她也不急,问了一句介不介意烟味,见他摇头,也就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林赋诧异的看着她,总觉得这个人有点陌生。过去他见到的宋欢,是有一点小任性,但是,哪里是今天这幅满身颓靡之色,满眼阴郁的模样
“宋欢,你说你喜欢我” 他问。
见宋欢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林赋又问:“那如果我接受了呢”
“什么?”
林赋说,“如果我答应了呢”
宋欢捏紧了手里的烟,她吐出那口在嘴里盘旋很久的沉闷来,然后轻笑道:“ 我不做妾。”
“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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