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暮雨在从墓园返程的一路上都恹恹的,和谁都不说话,纪鸿升几欲发作,可碍于车上还有父母在,只得忍下了。
通常这种家族的大事件结束后,一顿答谢宴是免不了的。一是为了向前来帮忙和致礼的亲友们表达主家的谢意,二是象征着这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纪鸿升的几个堂弟堂妹在饭桌上提议要去给众亲戚敬酒,纪鸿升作为大哥当然要带这个头,他端着酒杯起身,本想叫上坐在旁边的田暮雨,见她故意转头望向别处,知道她不愿意去,犹豫了一下便作罢了。纪鸿升的大妹妹并没有发现哥嫂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笑着冲田暮雨说道:“嫂子,我们都去给长辈们敬酒,你也一起吧”。田暮雨摇摇头,“你们去吧,我不太舒服,就不凑热闹了”。几个弟弟妹妹素来晓得这个大嫂平日里在家说一不二,她不愿做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见她并不配合便不再劝说,都识趣地走开了。米饭此时已经吃饱,急匆匆地撂下碗筷跑出去玩,一张十人座的大圆桌只剩田暮雨一个人,引得其它桌上的人时不时朝她望过来。纪鸿升的妈见她独自留下,心里有些不痛快,走到她跟前问道:“小雨,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敬酒?”。田暮雨嫌她多事,更没好脸色,“我不舒服,不想去”。老太太自讨没趣,只“哦”了一声,硬是把准备好教育田暮雨的说辞给生生吞了回去。
田暮雨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的名字会出现在纪家祖坟的墓碑上,尽管这在别人看来是情理之中,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她对此却由衷地反感。她必须承认自己目光短浅,没能预料到会发生这令她恼火的一幕,即便是纪鸿升通知她要上坟的那天晚上,她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几年前,田暮雨的单位搞第三产业,要在本厂医院大楼的旁边扩建一栋楼开办养老院,还打算把原来存放堆积粉煤灰的一座小型山体改造成墓园对外出售,同事们开玩笑说厂里这样做是要把职工们的生老病死全包了,“一条龙”服务,这两个地方如果建成了,一定会对本单位职工有所优惠。田暮雨当时就说道:“我活着的时候天天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要和你们住在一起,就连死后的骨灰都得同你们葬在一块儿,天哪!烦都烦死了!”,这番话虽也是玩笑,却也透着几分真心,她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单位把这两个项目搞成,好在结果如她所愿,这个计划在国家对企业经营政策逐步改变的影响下泡汤了。
田暮雨并不像她老妈那样,是个纯粹的“无神论”者,她相信某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并非不存在,正因为如此,她也相信今生来世的因果报应,所以她老早就下定决心,无论夫妻、子女,只做这一世,下辈子定不与他们重逢,尤其是纪鸿升。这决定看似荒唐可笑,谁又知道自己将来是否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可田暮雨愿意这么认为,坚决而固执。
晚上回到家,刚进门纪鸿升就冲田暮雨道:“趁着儿子被我妈带走了,咱俩谈谈白天的事情吧”。田暮雨见他苦苦憋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听他这话不是询问的语气,想他应该是气坏了,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整天猜来猜去地斗心眼,我已经烦透了”。纪鸿升一惊,本来还在盘算怎样向她婉转表达自己的不满,没想到她把话说得如此露骨直接,便又说道:“那好,咱们开门见山,你不同意我家把你的名字刻在石碑上是吧”。“是”,田暮雨回答得很干脆,“你家迁坟是在我们离婚之后,你家里人不知道情有可原,可你不应该不告诉我擅自做主吧,何况迁坟的事一直是你在办”。“我承认不经你同意是我不对”,纪鸿升辩解道,“可我是好意,我希望能和你白头到老,你入了我家祖坟,下辈子还是我媳妇儿”。田暮雨泛起一阵恶心,冷笑道:“你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人还没老就这么健忘,白天在墓园我好像刚重申过我和你的关系,我现在不是你纪家的人”。“刻碑时我和几个叔叔都在场,就像你说的,他们对你我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实在没勇气当着他们的面阻止石刻师傅刻你的名字。我们离婚,我连我父母都没告诉,更没必要告诉他们”。田暮雨端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以后呢?就这么一直不让他们知道?”。纪鸿升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真不打算跟我复婚吗?”。“一纸婚书而已,于你我这种中年人来讲真没那么重要,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蛮好的,你别太执着了”,田暮雨话锋一转,“就事论事,先说眼前。碑上有我的名字已成事实,现在我若是非让你去改也不合适,你既然做了,就得有容我生气的肚量。到这个岁数我也想通了,人还是活得率性些比较好,我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强颜欢笑,我没有取悦他们的义务”。纪鸿升垂下头,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都不再说话,良久,他才长叹口气,“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止一次地向你道歉,也在努力弥补我们的裂痕,一心想挽回我们的婚姻,可你的想法似乎跟我不一样”。“你在责问我吗?”,田暮雨不耐烦了。“不是”,纪鸿升道,“我只是觉得,这段时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却没有任何回应……”。“你想让我有什么回应?对你感激涕零?”,田暮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地总结道,“夫妻嘛,几十年朝夕相对已经够够的了,这一世改变不了,下辈子放过彼此,给对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今晚这种状况,两个人是无法同床而眠了,纪鸿升躺在米饭的小床上迟迟不能入睡,田暮雨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她堵死了他所有的路,使他日渐无望的期许彻底幻灭。纪鸿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仿佛是在自嘲:人家连这辈子和你继续做夫妻的意愿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虚无缥缈的下辈子了。所以,人家应该生气。
困不住今生,也休想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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