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嫔也是客气,见是桂花丸子,便邀着颖贵人坐下来一起吃。
红色的珐琅匙子搅动在红色的珐琅碗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颖贵人夸赞道:“姐姐这里的东西真是精致呢!”
敦嫔笑笑,又赞颖贵人屋子里的东西做得好吃,说:“这丸子的味道调和得好。你几个宫女儿挺聪明能干的。”
“嗐!好啥啊!”颖贵人想起这丸子里的蜜桂花是李夕月挽着袖子做的,就不愿意夸,只说,“笨得不行,平常说话做事常把我气得半死。”
“奴才还敢给主子气受?”敦嫔掩口葫芦,“你这规矩没立好!我这里的小丫头子,谁敢不谨慎,不怕我的板子打死她!”
颖贵人虚心求教:“一动板子就要传唤散差,宫监司那里就要记档,我不敢传呢。再说,虽说可气,有的家里人也有个职位——”她嘴往外努一努:“打狗要看主人面。”
敦嫔冷冷地撇头一笑:“前怕狼后怕虎的,怪道小丫头子敢骑你头上!叫我,打了就打了,歇两日就继续给我爬起来干活,横竖又碍不着站起身做针线。实在是打重了瘸了拐了的,就找个茬儿撵出去。所以咯,她们哪一个敢跟我使花样,哪一个不是尽心尽力的!”
颖贵人还有些疑虑:“啊,我听说万岁爷前几日才下了严旨,说宫女太监也是好人家出身,不能凌虐太过。”
敦嫔嗤笑道:“那是叫‘太过’,教训一顿板子能叫‘太过’?你不懂,万岁爷这么说,就是宫里各处凌虐过分的还要多!你想想,人谁不是苦虫?你不立规矩,谁给你诚心诚意地下死力气?”
她又指指颖贵人的衣领:“不是做姐姐的说你,这衬衣领子上的绣花实在太马虎了。万岁爷是个讲究的爷们儿,养心殿暖阁里都要撒‘规矩草’的人,要是瞧见这样的手工,心里多嫌着呢,还以为你伺候他都那么打马虎眼儿,他对你还有好感吗?”
颖贵人伸手摸了摸领口,果然感觉有些皱——这是刺绣的线没拉平展导致的。再想一想,今天这件衬衣不就是上回侍寝穿的嘛?上回侍寝结束,她正在疼痛中,皇帝却一背身道:“朕不喜欢睡觉旁边有人,你衬衣在这儿,赶紧地去围房吧——也是祖宗的规矩所在,嫔妃不得在寝宫过夜。”
她疼得慢悠悠去取衣服,皇帝大概是嫌她慢,回身看了一眼,就说:“这藕紫色上用大红色玫瑰,真是土得紧,以后别穿了。”
原来不是土,而是做得难看。颖贵人算是“明白了”。
她是五品守备的女儿,八旗的军伍里都是八旗子弟,没绿营好管,个个大爷范儿十足,也没绿营好捞钱——所以她阿玛也没多少钱贴补她这个入宫的女儿,衣衫不可能穿过一次就不穿了,最多只是面圣或侍寝时不穿了。只是看着衣服,想着皇帝当时冷冰冰的考语,她心里就涌出酸楚。
古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她这还没老,皇帝就看不上她,叫了一次侍寝就没叫第二回。不该这样!从小周围人都夸她长得好,比她那粗汉子的阿玛和皱了一辈子眉头的额涅都好看,她被夸漂亮夸大的,觉得进宫之后她就该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哪晓得受了这样的冷遇!
与敦嫔絮絮地谈了半日的话,颖贵人告辞了。到门口,恰又看见李夕月跪墙根儿那儿,抬着头在呆望着天空。
“你看什么呢?”
李夕月回头看见是自家主子,不敢不应答,指了指天空说:“回禀主子,奴才是在看这天上的鹰。”
颖贵人也抬头,果然看见云端盘旋着一只鹰。但她对这些没啥兴趣,嗤之以鼻道:“敢情罚你跪一跪倒让你乐呵上了!”
她有心学一学敦嫔,拿李夕月做个杀鸡儆猴的鸡给其他几个看看,琢磨了片时笑着说:“鹰能有什么讲究?”
她意在挤兑,没成想语气还是太随常,李夕月以为是在请教,低头说:“奴才也只略懂些,若是主子有兴趣,奴才可以讲一讲。”
“谁要听你讲鹰!”颖贵人估摸着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嫌和善,顿时拉长了脸喝道,“我是问你可知道为什么挨罚!可知道挨罚还不虔心地反省,我就可以翻翻儿地惩戒你!”
果然是越想越气,拉着自己的衣领子说:“你们大概看我年岁小,好糊弄,天天就是各种糊弄我!做点活计一点不用心,叫我在万岁爷面前丢份儿!怎么着,你能,你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懂。可你信不信我今儿就传板子来敲打你?!”
李夕月冤枉透了,不由就要辩解:“主子这话奴才可冤枉死了。奴才手不巧,做不出精致的活计,落了主子埋怨也是该当,只是奴才误会主子想知道鹰——奴才父亲熬鹰的时候,奴才也曾陪着过,奴才只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凭着你父亲是个内务府的小吏,我就不敢打你?”
“你父亲也熬鹰?”
正说僵了,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
李夕月和颖贵人都僵住了。
李夕月从颖贵人舞得虎虎生风的袖子间探头一瞧:来人还在门口,鼻烟色熟罗袍子,外头加了件皮坎肩。肩膀上套着玩鹰用的茼麻架子——想来天空那只俊秀的纯白色海东青就是他在放的。
颖贵人就地一旋磨儿,蹲身给皇帝请了个安,刚刚还扯着骂人的尖锐嗓音,顿时低了八度,变得柔和畏怯:“万岁爷恕罪!奴才不晓得您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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