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客的祝福声中,郭鸿把弓箭悬挂在房门的左侧。郭禧眉眼含笑,扬声颂着赞辞,把色泽纯白,手感细腻温润的美玉系在郭嘉的衣带上。
这些仪式本来应该由郭嘉的父亲郭祁来完成,但郭祁体弱多病,又帮助遭遇党锢之祸的友人逃亡,受到牵连入狱受了刑,已经缠绵病榻数月。
这个郭祁是郭氏旁枝的子弟,他这一支人丁稀薄,已连着两代无人出仕,在家族中毫无存在感。郭祁纵然才学出众,但拖着这样一副病体,连家门都出不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同族子侄的满月酒,无论如何都是应当来的。何况对于郭祁的才华和遭遇,郭禧一向十分惋惜。若是当时他在阳翟,绝不会任由郭祁入狱。虽然阳翟郭在洛阳什么也不是,但在颍川,太守也要让三分的。若是……哎……
只看来宾和宴席的规格,就知道郭祁有多看重郭嘉,这个孩子可能承载了他所有的希望。
听说自从郭祁一病不起,有那么几个不要脸的族人上蹿下跳,想要接手他家的田宅产业。不过这些人若是识相,在这里看见他就该收敛了。
其实郭禧是被郭祁收藏的那几坛子十年陈酿勾搭来的,谁知道酒没喝上几口,还被郭嘉粘缠上了。他一放手,这孩子就哇哇大哭,他只好把郭嘉抱起来。
就这样反复了两回。郭禧忽然发现:郭嘉在假哭,哭一两声,就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他假装不理不睬,郭嘉就扯住他的衣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或着继续假哭,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神色像极了某种狡黠魅人的小动物。
这时的宴席是分食制,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张食案。所有菜肴均分,每人一份,各吃各的。
郭禧自斟自饮,侍女在一旁布菜。郭嘉鼻翼翕动,几次手脚并用想扑到酒盏上,用行动表现出他对美酒的向往。
刚满月的小子应该不能饮酒吧?但郭禧对上郭嘉那双稚子特有的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眸,一个呼吸间就败下阵来,什么原则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托住郭嘉,用竹箸沾了一滴酒喂给小家伙。
郭嘉神色陶醉,把竹箸舔的干干净净,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活像一个资深酒鬼,把宾客都逗笑了。
建宁四年(公元171年),正月甲子,刘宏加元服,大赦天下,唯党锢不赦。
二月地震,太尉闻人袭被罢免,汝南人李咸任太尉。
三月瘟疫,司徒许训被罢免。乔玄任司徒,辟陈留名士蔡邕为掾吏。
这个蔡邕雅擅音律,熟读经史,在辞赋和书法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他创作的“飞白”书体,和他生的女儿蔡文姬都名传千古,让无数后人遐想。
话说董宠死后,董太后深恨乔玄。但乔玄功劳大,资历老,又是刘宏最敬重的人之一。董太后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腔恨意都发作在负责审问董宠的廷尉吴恭身上,说吴恭驾驭不了下属,才德不能服众,将他贬为布衣。
其实吴恭初任廷尉的时候,因为他看上去有些文弱,言行举止总缺了几分气势,廷尉府那帮刺头确实没少阳奉阴违,各自为政。谁让他不像郭禧那般镇得住场面呢?但最近几桩大案证明了吴恭的风骨和才能,陈球等人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关于新廷尉的人选,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颍川郭氏。
居住在颍川郡阳翟城的郭氏也是衣冠世族,数代都传承法律。那些掌管刑狱诉讼的廷尉正、廷尉左监、右监、廷尉左、右平,决曹掾等,即使不姓郭,也多半是郭氏的门生故吏。这个家族已经出了六个廷尉,再多一个也无妨。
然而颍川郭氏出产的名士就那么几个,郭贺、郭晊已经入土为安,郭祯花甲之年,这位老哥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看不清文书上的字。郭祁倒是年轻,但他多病多灾,据说正在准备后事。
郭禧去年才称病辞官,不太方便。竟有人丧心病狂,连年仅弱冠的小辈都不放过,提议让郭鸿出任廷尉。谁让郭氏精研律法,族人几乎承包了延尉一职呢?
郭禧打量着他的长子郭鸿,五官端正,身形修长,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的确很有名士风范。但自家的儿子自家清楚,郭鸿这厮是个憨货。若是太平盛世,君明臣贤,当个廷尉也能胜任。但眼下宦官专政,朝野动荡不安,像郭鸿这种老实敦厚的人去洛阳当官,随时被人带进阴沟里爬不出来。
三天后,乔玄收到了一封来自颍川的书信,署名:郭禧顿首。就薄薄的一片竹简,上面写着:“南阳无令,其谁可而为之?今国无廷尉,其谁可而为之?”
“南阳无令”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晋平公问祁黄羊:“南阳没有长官,有谁适合担任南阳令呢?”祁黄羊回答:“解狐适合。”
晋平公有点吃惊,问:“解狐不是你的仇人吗?”祁黄羊道:“您问的是谁适合治理南阳,并不是问谁是我的仇人呀。” 晋平公心想:这话没毛病。依言任命解狐为南阳令。晋国都城里的贵族都称赞任命的很好很合适。
过了一段时日,晋平公又问祁黄羊:“国家缺少军事统帅,谁适合担任这个职务?”祁黄羊回答:“祁午适宜。”晋平公狐疑:“祁午不是你儿子吗?”祁黄羊笑了:“您问的是谁适合担任尉,并没有问谁是我的儿子呀。”晋平公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依言任命了祁午。晋国都城里的贵族都称赞任命的很好很合适。
孔子说:“推荐外人不排除仇人,推荐自己人不回避儿子,祁黄羊可以说是大公无私的人了。”
乔玄当然知道这个“举贤不避亲仇”的典故。现如今,谁最适合当廷尉呢?
乔玄举荐了他的大仇人陈球担任廷尉。这个消息犹如晴空霹雳,震惊了全国人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人们在惊掉下颌的同时,对乔玄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情。乔公啊乔公,水土不服就服您。
乔玄的名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连刘宏看向他的目光中都满是崇拜景仰。
七月,刘宏大婚,立宋氏为皇后。任张让、赵忠、夏恽、郭胜、蹇硕等十二个宦官为中常侍。
十月,鲜卑寇并州。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五月,廷尉陈球弹劾大宦官侯览专权骄奢。一共数十条罪行,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侯览的官印和绶带被没收,奉旨在家中自裁谢罪。
张让和赵忠等中常侍掌权之后,比侯览更加贪婪,他们纵容族人盘剥州郡,侵害百姓。大汉国势日衰。
有人弹劾十常侍,刘宏却说:“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勿要苛责。”
一个皇帝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把阉人视作至亲。乔玄感觉继续留在朝堂上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他心灰意冷,称病上疏请求辞官,一连辞了三回,刘宏就是不批准。
乔玄也是一个狠人,刘宏不让他辞官,他就弹劾刘宏的小伙伴盖升。
太中大夫盖升和刘宏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担任南阳太守的时候贪污了好几亿钱,当然,这些钱都用来讨刘宏的欢心了。
乔玄要求没收盖升非法所得的财产,把他收押候审。
刘宏很为难,一边是关系非常好的友人盖升。一边是他敬重的老臣。算了,非要辞官就辞吧。
于是,乔玄成功辞职。然而他刚清闲几个月,又被刘宏任命为光禄大夫,后来还当了太尉。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陈球去年就升官当了司空,廷尉一职空悬月余,一直没合适的人选。郭禧被几个昔日的同僚联名举荐,再次担任廷尉。
这年头被人举荐当官实在不能算什么好事,因为需要缴纳一大笔“上任钱”才能风光赴任。
据说还有清官廉吏因为交不起上任钱,被替刘宏上门催钱的督邮活活逼死的。
郭禧怀疑那几个举荐人和他有仇,他把自个儿出仕以来做过的荒唐事都回忆了一遍,从当年担任太学博士(太学的老师称博士)的时候带着学生逛青楼算起。到上个月伙同郭嘉敲诈一个老道士从山中带出来的猴儿酒。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几个举荐人到底是在公报私仇,还是单纯觉得廷尉就要姓郭的来当才好。只得先找族人借了一笔巨款去洛阳赴任。
一路上,无端身负巨债的郭禧都萎靡不振:没仇没怨的举荐老夫作甚?不知道老夫穷,交不起上任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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