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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年总以为,一次两次,顶多事不过三,她总有不耐烦的那天。

但很可惜,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

他本来是个一事无成的少爷,然而身心都得到照顾了,他的头脑便也日渐清明起来,白日寂静的时分,他在打完杜冷丁后会得到片刻的安宁,那时他就坐起来,努力看向窗外,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太阳升起,看夕阳落下,他觉得他能想明白许多事情。

左腿的小腿骨动起来还是有点痛,不过还算运气好,在彻底打断的前一天柳先生的人带他跑了出来,可是出来他才知道爸爸、还有大哥二哥已经惨死,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是觉得迷茫,柳先生的行程是很紧的,他知道他很忙,忙到连爸爸和大哥二哥的全套入殓都没法办,他连他们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腿脚不能动,那能动的就只剩了五官,陈凤年发觉自己的听觉变得灵敏了,或许是这里白天都不会有多少人来往,所以每次佩珑来的时候,他都能分辨出她是从哪个方向,她又拎了什么东西,又穿了什么样的鞋子。

她那鞋子一定是高跟,走在地上踢踢踏踏,听上去跟跳舞一样,不过也有点心急,是故意要他听在耳朵里的那种急。

比如现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还有几步就要上楼了。

人还没上阁楼,声音就先传过来。

“凤年,我来看你啦!”

陈凤年下意识地动了动嘴,想应她一声。

可是那嘴皮子只是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他们如今相处的模式就是老三样,上来先是伺候吃,然后就是伺候卫生,如果明天没有场子要她去,那今晚他们两个就可以各自睡一个整觉,她能搂着他睡满一晚上,睡熟了睡深了还会说梦话。

陈凤年每到那个钟点,一半时间都是干瞪眼不睡的,但是耳朵一直不闲着,听佩珑叽里咕噜地咕哝什么,有时还要拿住自己的指头,或是他的指头塞进嘴里磨牙,睡相是毫无防备的娇憨,那时候他的视线就会从天花板转向她,觉得她没有那么讨厌了。

他认为只有此刻的佩珑是毫无隐藏的,她在睡觉的时候才终于卸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有时佩珑也不睡,是下了戏回家补过觉才过来的,然后情况就改成陈凤年装睡,但是装的也不长久,他每过三四个钟头就要打针,佩珑熟练地从床底下抽出柳先生留下的小药箱,抽了药水亲自给他打。

他不问,她不说,两个人都有一股子憋的心劲,都在心里暗暗地抬举对方,看到底谁能坚持的最长,谁才是憋不住的那个。

可是他们想的一样,行动却是不一样。

王佩珑首先就觉得自己能安排的光阴非常苦短,让她憋的很累。

万显山人是没在,可他的阴影无处不在,大晚上都有人打了电话过来,她那时正好在家,接起来问了声哪位,对方也不说明是谁,只等确定是她的声音后,下一秒就挂了电话。

阿哥诶,这可是大晚上啊,换谁谁都遭不住,王佩珑放下电话,想明白后顿时就被吓出一身汗,是实打实地的被吓了一跳,而后便连着三天不敢出门,怕再有人大晚上地来查岗,她被万显山的手段搞的心脏嘣嘣乱跳,几乎要守着电话过日子了。

都是一通电话惹的祸,害她在小洋楼老老实实守了三天,除了丽都以外是哪里都没有去。

可老实不是她的本性,再说外头也总有人不肯让她老实下来,要催促着她去动。

老婆子不知道租界,但是丽都的路她认识,所以一大早就搭了车过来,老房子是不接电话线的,她只好亲自过来告诉她,就站在丽都门口,说希望小姐能过去看一眼,那位先生望着窗口望了三天,昨天晚上突然就跟发疯一样,而且不是正经疯子的那种疯法,具体的还是要她去看一看,她年纪大了,看到这种场面也有点压不住。

王佩珑一听这还了得,本来师兄还要留下来和她对一对新戏的脚本,她也摆摆手说不对了,下了戏就急三火四地赶过去,嘴巴上的胭脂都没擦干净,以至于红艳艳的,显得气色格外好,竟然叫陈凤年看见的时候还恍神了一下。

他前些天都没正眼看过她,都忘记了佩珑真正的身份梨园出了名的花旦,越剧皇后啊!

可惜恍神过后,他还是老样子,眼珠瞪的老大,眼白也充斥了许多红血丝,整个人就保持着上半身一半坐起来的这个动作,直愣愣地对着墙壁瞪眼睛,一副中邪被魇住的模样,难怪婆子说不是寻常的发疯,这么看的话倒是有点精神癫狂,几近错乱的意思了。

嗓门明明就不大,还偏要装的强硬起来,陈凤年看见她,眼白不光是红,甚至还要喷火了,顺手扯过手边的枕头就朝她面门上丢,嘴里骂道:“说好的让我一个人死,你自己捡高枝,要飞就飞去吧!这时候还来做甚么!”

枕头就近扔到她的鞋尖前面,王佩珑就弯下去捡了,捡完却又被烫了一下,是凤年又把泡茶的搪瓷杯掼到了地上,里面的热水有一些弄到了她的鞋面上。

这回她可是没法再去捡了。

“走吧!你给我走!”当着她的面,陈凤年骂的越来越痛快,倒垃圾一样地往外倒:“就当我当初瞎了眼,被一个戏子勾了魂,现在你翻身得意了,还用得着你自贬身价跑来管我?!”

他一句一句地骂:“走吧!你走!从今天开始咱们一刀两断,我不要你了!”

王佩珑起先听他的话过分,心里还有点受不了,但她王佩珑是什么人,听着听着就平静了,都不用他再废话,一个转身就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又留他一个人在阁楼上,这样最好,他骂再多,门给他砰地一关,想听也没人听了。

然后陈凤年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咳的震天响,咳完果然就不骂了。

他喘着粗气,盯着她离去的楼梯口,脑子很明白,可眼里依然充满了受伤,那眼神类似于被抛弃的幼犬,泛着湿漉漉的雾气。

他刚才骂的畅快,刹不住车一样的,心里知道结果,也终于骂走了最后一个愿意搭理他的人。

什么时候他成了这样的人,需要假模假式地贬低别人,诋毁别人,靠这个才能撑起自己的自尊,他分明记得他原来不是的啊。

这样不好,这样真的不好。

他自己知道,所以才更觉得可悲、可怜。

有什么顺着他的鼻尖淌过,一滴两滴,划过面颊和嘴唇,最后滴到被单上,漾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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