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顺水向东,过了陆口便进入东吴管辖地界纵然入目所及仍是一片寒烟衰草、白雪皑皑的冬日景象然而映入眼帘的山水、沙洲、城池是那么的熟悉,赤壁、夏口、柴桑……一幕幕往事伴随着船行经过的地方涌入脑海,暌违五年,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船行至建业靠岸,吴候已在江边渡口亲候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场面壮观吴候玄衣紫绶,玉带金冠华贵而不失威仪他身后佩刀执戢的武卫和手执大旗的仪卫有序站立,威风凛然,气势不凡。
只可惜,再盛大的迎接仪式也消弭不了兄妹间的疏离与隔阂。
孙尚香飞快掠过眼前场景面上无喜无悲垂下眼眸静静上前行礼叩拜,“臣妹拜见至尊。”
孙权见她如此拘礼倒是一怔赶紧走上前将她扶起笑道:“小妹何时这般多礼了?快起来让二哥好好看看。”
孙尚香站起身,往后小退了一步。
孙权脸上笑意微僵,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见小妹态度如此冷淡,还是不免有一丝失落。不过他很快抛开这些情绪,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叹道:“回来就好,你平安回来,二哥也就放心了。”
孙尚香仍低着头不与他对视,看似姿态恭敬谦卑,实则平静到近乎淡漠,“尚香无功而归,安敢劳烦至尊大礼相迎?”
“小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妹五年未见,二哥来迎迎你也不应该吗?”孙权脸上复又浮起笑意,神色关切地问道:“路上可还顺利?我看你身子单薄了不少,可是因为路途辛苦?”孙尚香面无表情,并不作答,孙权边说着边望了一眼她身后的侍女和卫队,并没看到周善的身影,心下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立马问道:“对了,周善何在?”
话音刚落,孙尚香像被什么刺痛了一般,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呼吸亦急促了几分,好似极力在抑制着情绪,好一会之后,她才侧过身,伸手一指,声音发颤,“在那儿。”
孙权微微皱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四个士兵抬着一具棺木从船上走了下来。
刹那间,众人皆惊,孙权亦是身形一震,愣在原地。
孙尚香转头看向他,眼角泛红,一字一句道:“周善死了。”
孙权迅速回过神,又惊又怒,蹙眉厉声道:“谁杀的他?!”
“张飞。”
“那个莽夫?!他怎敢如此……”孙权愤然骂道,话未说完却突然语塞,因为他心里明白,若是旁人或许不敢,但那张飞性情粗暴,在看见江东来人竟要拐走他大哥唯一的儿子,当然敢痛下杀手。孙权深吸一口气,面上怒色渐渐压了下去,目光却愈发冷若寒冰,“这笔账孤记下了,早晚要他们加倍偿还。”
她睁大眼睛盯着孙权,眼神似怨似恨,又好像在等一个解释。可孙权触及她的目光便侧首避开,默然不语。
这是在心虚吗?还是觉得无关紧要?
孙尚香心底发寒,千般情绪最终尽化为怆然一笑,“敢问至尊,当你命令周善挟制刘备之子回吴时,可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听着她的质问,孙权眉头越皱越紧,但仍旧回避着她的直视。
“我差点忘了,至尊心思缜密,怎会考虑不到?尚香明白,乱世争霸如棋局博弈,多一个棋子就多一分胜算,况且,这步棋成与不成对至尊而言都是有利的,若成功带回阿斗作人质,刘备必然投鼠忌器,有所顾忌。若不成功……”她顿了顿,几息沉重的呼吸后,才勉力维持着嘴角悲凉又讽刺的笑意,继续说下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也死在荆州,如此刘备则会背上杀妻的恶名,无疑能大大损毁他多年树立的仁义之名,至尊也能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小妹!”孙权终是忍不住低斥出声,惊愕回头看向她,“你怎能这样想?你……你竟然觉得我会牺牲你的性命,只为给刘备泼脏水?”
孙尚香垂下眼眸,不再言语,孙权注视她半晌,又转头望向茫茫大江,似有些黯然痛心,“在你心里,二哥就是这般残忍无情之人?”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望向他身后那座宏伟的石头城,无声一笑,缓缓道:“听说至尊将此地改名为建业,是取建立帝业之意,自古以来,帝王之路,哪个不是由尸山血海铺就?帝王之心,亦会在此路上被锤炼得硬如铁石。至尊这颗心包举宇内、广括四海,一个侍从的性命定然是微不足道,而臣妹的安危也不见得就有多重要,反正为了江东大业,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这一番话说得孙权张口无言,无力反驳,他眉宇间浮起深深倦意,闭眸长叹道:“二哥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心里怨我,也是理所应当。”他阖眸片刻,复又睁开,摇头自嘲般笑起来,“还记得公瑾遗书中所言刘备寄寓有似养虎,要孤小心提防,当年孤确实是低估了刘备的能力和野心,这才导致今日养虎为患,自食苦果,如今看来,借地与联姻这两件事都大错特错,二哥对此也是颇为后悔。”
孙尚香苦涩一笑,低声喃喃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不错,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改正错误才是紧要之事。”孙权面上懊悔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身为人主的威严冷漠。
每当他筹谋算计时便时常这般沉吟不语,难辨喜怒。孙尚香见他如此,心知他多半又在心里谋算,既然绑架刘备儿子的计策失败,那接下来该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夺回荆州。她只觉得心寒无比又疲惫不堪,不想再与他多言,又恢复了漠然神色,垂头不语。
孙权察觉到她神情的变换,立刻收回思绪,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认真恳切道:“小妹放心,二哥会命人厚葬周善,并厚待他的家人。你受的委屈,以后二哥也会尽力补偿你。”
孙尚香轻轻摇首,依旧不置一语,向孙权行了一礼,就转身朝停泊在岸边的大船走去。
孙权疑惑地唤住她,“你要去哪儿?”
孙尚香停住脚步,平静地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回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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