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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元年,正值三伏盛夏。

日近中天,骄阳似火。

滚绣阁前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几名跑前跑后的女倌儿鼻尖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身着烟纱散花裙自开市起就未沾过地。摆在堂前的绣品一朝示人即遭哄抢,那些上好的锦帛绫罗连过手都过不热乎。

这门庭若市比肩接踵的样子,怕是整个吴郡也找不出第二家生意更好的绣坊了。

当然,有人汲汲忙忙脚不沾地,也有人昏昏入睡立盹行眠。

童玲垂手站在西厢房内的方榻前,神色木然。

她轻叹口气,幽幽道,“也不知你这丫头上辈子是什么托生来的,跟个千年王八精似的能睡。”

榻上人充耳不闻,拿她当了个屁。懒洋洋地缩了一下,将自己裹进被子,仿佛乌龟回壳,蚯蚓钻土,着实给童玲惹怒了。

她挽起袖口,二话不说刷一下将被子囫囵个儿地掀飞了。

瞬间,大片大片阳光争先恐后地朝蜷成团儿的人扑去。

浓黑的三千青丝杂乱无章散在榻上,一袭本该熨贴的对襟白罗裙都被碾揉出了道道轻褶儿,可见这人昨晚睡的的确不怎么踏实。

“玲姐.....哎哟!”沈轻被迫眯缝儿了下眼睛,尚未回神的脑子像陷在泥地里,混混沌沌拔都拔不出来。

“哼!让你懒!”童玲得胜将军似的拍拍手,“李家三小姐定的东西绣好没有?今儿下午人可就来收了。”

沈轻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个方向,童玲这才发现墙角居然还摆着个绣绷。

“绣好了,要不我能这么困么?”沈轻撑在榻上,费劲吧啦地坐了起来。背书似的摇头晃脑道,“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翡翠撒花洋绉裙、碧霞云纹霞帔.......怎么着?三小姐急着备这么多可是打算出阁了?”

闻言童玲叠衣服的手顿了顿,她状似无意实则憋闷地说,“嗯,差不离,毕竟命定之人不日就到了。”

沈轻愣了愣, “命定之人?三小姐什么时候有了命定之人?”

童玲将绣品整理好,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佯装发怒,“关你什么事?活儿都堆成山了,有空想那些杂七杂八的过来帮帮我不好吗?”

她说完转身欲走,却被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攥住了腕子。

天光大亮,沈轻一双黑眸早已没了困盹。相反,里面散出沉沉如死水般的冷意,仿佛两口幽深的古井。

她面无表情地问,“李三小姐要嫁的人是谁?”

童玲似乎被话里裹着的冰碴儿扎了一下,后背泛起一阵阴风。她企图再挣扎一轮,回头嗔道,“你管的着吗我的姑奶奶?人家可是富商大贾家的嫡出小姐!”

“那又怎样?”沈轻面色无波,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我还是滚绣阁的第一凤娘呢!”

自古以来,无论是寻常百姓家的还是深宫内院家的绣娘都拢共分为三个等级。

掌握基本针法的低等称为绣姐,绣法纯熟绣品水路自然的中等称为绣女,而能将万国绣于方帛之上,绣品呈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的高等称为凤娘。

但能做到高等的姑娘,实属凤毛麟角,偌大的滚绣阁现如今也不过三人。而沈轻则是凤娘里的首位,靠一手“骨针绣魂”的绝技名冠江南,时人更是谓之“针绝”。

童玲被呛得没了话,自知瞒不过。何况眼前这位祖宗从来都是心狠手黑脾气差,真把她惹急了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她定定神,转过身来踌躇地说,“是.....江寻江公子。”

话音刚落,抓着她的手忽地一松。

江寻......

沈轻拍拍衣服站起来,脸上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火气。

童玲吓得往后一退,生怕她气极了拎刀出去找人拼命。赶忙安慰道,“咱不理他们!阿轻你别气,身子要紧,那对狗男女没有好下场!姐姐以后天天都去观音庙扎小人咒他俩!”

“你当观音是瞎的么?”沈轻随手从榻上翻出根缎带,将黑发利落地束好,朝门口阖首道,“我洗漱,玲姐出去等我吧。”

童玲有些不放心,“阿轻你.......”

“我没事,洗漱而已。”沈轻等不及便开始上手推人。

童玲踉跄着往门口走,却还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有事儿记得跟我说啊,别什么都憋着,打小你就心思重,我真怕你——”

话还没说完,两扇门板直接硬邦邦地拍在脸前。童玲站在院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还是转身离开了。

聒噪人一走,周遭一下子静了,空落落的,像藏在胸腔里的心。

沈轻直直立在门后,阳光照不到这片儿,阴影就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

她摸了摸脸,没当人面儿哭,挺好。

指尖却在划过耳鬓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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