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小皇帝清清冷冷地说道,“鄂豪推举良齐赈灾理河,可良齐太过年轻,官阶品级又低,朕是怕等他到了地方,着手整治会被无故刁难。旁的不说,耽误灾情就不好了,这才想着既然鄂大人常与之来往,又是推举者,跟他一起去,就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话音未落,方塌上便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小皇帝抬眼一瞧,只见竹帘被一只干瘦的手掀了开。
那是一张略微有些苍老的脸,眉鬓斑白,眼角与唇边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褶皱,颌下长须无风自动。那人手执一捧书卷,身着简单干净的白袍,在空荡幽静的陋室里,与年轻的嘉仁帝遥遥对视着。
纵然岁月在他脸上篆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依旧挡不住双眸里炸裂的精光和常年因身居高位而透出的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这就是颇受先皇倚重,小皇帝自幼年起便跟随其学习的两朝帝师杨慎。
杨慎沉默地看着嘉仁帝,待看的那人眉心微微蹙起后才开口夸奖道,“陛下即位才刚满一年,没想到这制衡之术却运用的如此熟练,果然长江后浪,扶摇直上啊。”
帝师一席话虽是赞赏,但语调低沉冰凉,丝毫听不出任何喜悦之情。
小皇帝内心冷笑,面儿上却喜不自胜。他朝杨慎浅浅一拜,露出些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道,“谢先生夸奖,这都是先生教的好。自十几年前我父皇与先太子哥哥相继重病后,大庆朝上上下下的担子便全落在先生一个人的肩上了。每每思及至此,朕就异常痛心。只恨自己年幼时不学无术,只顾着贪玩,现如今却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无法帮先生分担一二。”
他这一席话说的直白露骨,毫无城府,像是真的面对恩师吐露心声一样,不知避讳,不知斟词酌句。
但杨慎却颇为欣慰地朝他点点头,右手捋了捋胡须道,“陛下不必心急,老臣辅佐先皇二十年,深知这君王之道甚是高深。现如今朝纲稳固,大臣们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如此盛世,陛下何苦自寻烦恼呢?您是帝王,万事以龙体康健为重,就算偷懒一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真的吗?”小皇帝看上去非常开心,似乎真的为朝政所累,压根一点也不想管似的,“还是先生疼我!”
杨慎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切起来。
他是看着眼前这位君王长大的,前朝皇室凋零,能扶上大位的本就不多,再加上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到最后真龙之命却落在年岁最小的这个人身上。
不过,也好。
杨慎满意地看着眼前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玩物丧志”的小皇帝,心说刚才还真是想多了,这么个半大的娃娃,怎么可能懂什么权谋之术?
恐怕他连心眼儿都还没长全呢。
二人又寒暄了半晌,嘉仁帝才施礼告退。
他笑眯眯地走出了屋子,回身将厚厚的门板关上。
偏院周围是一片绿荫环绕的小树林,阳光穿过叶稍,将脚下的青石板路割成了一道道的暖黄色。
初春万物复苏,莺歌燕语,处处都透着生机勃勃,唯有小皇帝清瘦的脸上挂满冰霜。
他长久地站在木门前,双手因怒意而微微发着抖。
堂堂九五至尊,本该受万民朝拜,百官称颂,现如今却要装傻充愣、虚与委蛇才能得以喘息,得以活着。
可悲,真可悲啊!
突然,嘉仁帝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沙沙”声,好似有人正缓缓穿梭在树林中似的。
小皇帝眼睫微动,猛地一转身,看见了密林中半跪着那抹身影。
他松了口气,低低道了声“是你”。
来人虔诚地朝他叩了个头,并未答话。
小皇帝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朝那人走去,等离得近了些才轻声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人答道,“我担心陛下。”
小皇帝冷冷地纠正,“你该自称‘奴才’。”
似乎被“奴才”二字刺激到了,只见那人猛地哆嗦了一下,旋即抬起头,露出一张眉目深邃颇为俊美的脸来。
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挑,五官上乘,可面色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隐隐露出些病态。
这人头戴盔帽,身着蓝色长袍,两边袖子画着一圈圈的黄轮线,跪下时两手趴在地上,活像两只马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身是妥妥的宦官服。
小皇帝似乎被他眼里的某些情绪扎了一下,别开头生硬地岔开话题道,“你担心我什么?担心他会对我不利吗?怎么可能?”他话音一转,嘴角挂上抹自嘲地笑,像是喃喃自语般轻声说道,“现如今像我这么听话的‘傀儡’上哪儿找去?”
来人直愣愣地望着他,刚才在眼底堆积起来的仇恨听完这话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呼呼悠悠地吹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点惨淡的灰色。
小皇帝最瞧不得那副表情,当即冷了脸道,“行了,还轮不到你来可怜朕。朕问你,那良齐当真可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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