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医生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医检报告,看着坐在窗边仰望枝头的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小禾......”
少年望了过来,嘴角自然地啜起浅浅的笑意,在阳光下显得干净,透明。
“医生。”
杨医生打量着这个如诗般写意的男孩,他的五官很具有东方人的柔美,也很深邃,像是幕后卸了妆的青衣小生。
但他身上的气质更像。
他就像是生来要去唱京戏的那种人,穿上长衫大褂,梳起弱冠的头发,迈起方步走上那么两遭,您甭管楼台还是胡同里都得喝上两声彩。
他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会诊的时候,男孩儿还是怯怯的,见人还会露出羞涩的笑,老练的中年住院护士还会逗上他两句“呦,这是哪个戏园子里跑出来的俊哥儿”,年轻的小护士们也都喜欢围着他问东问西,叽叽喳喳的,他倒也不躲,有时还会笑着自我介绍:“小生姓臧,名小禾,年方十五,南京人氏,家住秦淮河畔......”
听话,乖巧,脾气温润,性格落落大方,这是杨医生听同病房的病友还有护士们对臧小禾最多的评价。
“这要是搁在清末,是个富贵撒不开手的角儿!”天天在裤腰上别个收音机听戏的老大爷,看见臧小禾也忍不住扼腕叹息。
可再乐观坚强的人也扛不住几次化疗,头发脱落,牙齿松动,就是那当年的秦淮八艳走上这么一遭,也得变成女鬼。
臧小禾得了骨癌,瘤子长在胸骨柄上,压迫静脉,在被发现的时候还算不上晚期,可现在已经彻底恶化了。
“今天又是一个人来?”杨医生温声问道,他依稀记得男孩的父母曾带他来过,不过已经许久未见了。
“嗯。”男孩儿轻轻点头。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杨医生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有些话必须说出口:“就现在的医疗条件来说,保守的治疗对你已经起不到很大的效果了,只能平白增加你的痛苦......我的建议是即刻进行骨转移手术。”
“如果我不做手术我能活多长时间?”臧小禾好奇道。
“两个月。”
“那我要是做了呢?”
“半......年。”
杨医生又深吸了口气:“如果你同意的话,这个手术我可以给你做,当然,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推荐。”
“那我会一直躺在医院里吗?”
“……大概吧。”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呢,医生。”臧小禾带上假发,压上帽子,轻轻站起,又轻轻朝杨医生鞠了一躬,每一步都做得条理分明,嘴角依旧是那般恬然柔和的笑容:“这几年多谢您的关照了。”
他的动作轻的像林黛玉那样单薄,并非他刻意而为,而是他的体重可能真就轻如一张薄纸。
“我的电话你是知道的......小禾,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打电话找我。”
“谢谢您,再见。”臧小禾点了点头,他套上羽绒服,将一个松软的双肩包套在胸前,再次跟医生道别后走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房门。
杨医生盯着门过了半晌,才从轻轻吐出了一口长气,沉重的包袱卸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疲惫,他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想知道那个少年究竟在望着怎样的天。
......
臧小禾出了医院右拐,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了,脸颊黝黑棠红的中年男人扶着他上了后座,这辆车子的内饰显然经历了私人定制,红皮座椅柔软而舒适,凡是带有冷硬材质的部分都用棉布包裹着。
“小禾,医生怎么说?”老达旦通过后视镜瞄了一眼陷进枕头窝里的少年,虽然有些刻意的回避,但仍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来。
“还不错。”臧小禾在枕头中挣扎无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说我可以放个假了,今年也许能在家里过个好年。”
“那就好,那就好。”老达旦悄悄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这才放松下来:“最近城里总是有些不安宁,这家里总得有个主人才好。”
臧小禾望向窗外,庙宇宫堡和高楼大厦交错而落、远处的皑皑雪山连天而立,汽车与牛马并行,人们依旧习惯穿着传统的服饰,向天尊们祈祷幸福安康。
这里是拉颂,几百年前这里还曾屹立着一片强大的国度,而现在它衍化成了藏川的圣地,万法朝拜,是信徒和牧民的城市,也是朝圣者旅途的终点。
整座城都散发着喜气洋洋的温暖,热情风俗的歌舞,鲜亮活泼的节目,祈福的香堆高筑,人挤人热闹非凡。广场和店铺都捯饬一新,五彩的丝绸飘扬空中——再凛冽的寒风越过喜马拉雅山脉后也会变得平静而柔和,冬暖夏凉的气候是他再喜欢不过的了。
油炸的卡赛,香甜的奶渣,闭上眼都能嗅到藏历年到来的气息。
路边女人们穿的华丽而隆重,头发编成小辫子或盘起来收在头冠里,穿着各式各样的大袖褂子和背心,身上金银宝饰数不胜数,貂皮坎肩金丝绸缎往身上一披就这么逛集去了。男人倒是没这么麻烦,不过总归穿的光鲜亮丽些,少不了几个手串象牙之类的戴件儿,这并非显摆,而是待客的敬重。
孩子们一个个打扮的跟貔貅似的,稍微大点的小女孩儿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将繁重的银盾银钗待在脑袋上,穿上藏青色的长袍,走在街上别提多美了。
这座以牧民为基的城市被辽阔的草原包裹,铜铃和风马旗在大地与苍穹间飘荡,宽阔的柏油马路承载着华丽的僧车,城里最热闹的并非市区而是寺院以及乡镇的集市,上香祈福的人数不胜数,每年的这个时候也都是寺里的僧人最忙碌的时节,城隍庙里的集也是大人小孩而最愿去的地方。
“真好啊......没想到还能再赶上一次过年。”臧小禾怔怔地望着窗外,忽地洒然一笑:“这世界对我还真不赖。”
车子开向了郊区,在外忙碌了一年的牧民们也会从草原深处回来,将牛羊赶到城乡边陲的畜牧场,这样还能安心在家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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