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知道,这样的人,最不好对付。
他稍微观量了那男子一眼,便规规矩矩的作礼,说:“亨人律,见过祭卿士。”
祭小君子堪堪哈哈大笑,见到那男子走出来,一瞬间也从炸了毛的野猫,变成了乖巧的家猫,顺毛的说:“叔父有礼。”
此人,便是在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郑伯寤生眼中的大红人,日后郑伯过世,连立四位郑国国君的第一权臣——祭仲!
祭仲脸上挂着微笑,笑起来似怒似冤似嗔似哀,唯独独不似笑。
祭小君子一看叔父来了,连忙端出威严来,用马鞭虚指着祁律:“你这小吏,日前没有杀你,你便越发猖狂起来,竟敢夜闯祭家,来人——将这小吏给我剁成肉泥!”
他的话说完,祭仲却慢悠悠的抬起手来,轻轻摆了摆,身边的黑甲武士立刻退散,列队整齐,回到祭仲身后,祭小君子一脸狐疑奇怪,却不敢问出声,也乖巧的站在祭仲身后。
祭仲终于开口了,幽幽的说:“听仆从说,你这小吏要见我,所谓何事?”
祁律微微一笑,也终于开口,说:“律是来归还手帕的。”
祭仲挑了挑眉,反诘:“归还手帕?”
祁律点头,重复说:“律确是来归还手帕的……若律猜的无错,这手帕,怕是祭卿士您的罢?”
“放肆!”祭小君子厉喝出声,而被祁律当面“指证”的祭仲,却微微一笑,满不在意,说:“这手帕为何是我的?你倒是说说看。”
祁律与祭仲仿佛在打哑谜,听得太子林皱了皱眉,小土狗皱眉的样子颇为认真,还歪了歪小脑袋。
祁律语序清晰,有条不紊的说:“难道不是祭君子您引律前来的么?如果律子时赴约,此时此刻,恐怕已经被剁成肉泥了罢?”
祭仲保持着微笑,目光却加深了一些,饶有兴趣的说:“你且继续说。”
祁律又说:“疑点一共有两个,其一……”
祁律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的说:“送口信来的侍女出了很多汗,而且一直在抖,恐怕不是因着走得急,或者紧张所致,准确地来说……是恐惧。”
侍女当时声音很低,做贼一样,但其实并非做贼,想来是被祭家的人胁迫去送口信,所以害怕的直抖。
祁律又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其二,这手帕乃是女子的贴身之物,名贵是名贵了一些,但样式太过简陋了一些。”
郑姬可是祭仲的妹妹,侍女说了,这是信物,而这手帕除了蚕丝质地,质地名贵一些,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如何能当作信物?
“恐怕是祭君子也怕事出意外,落人口舌,反而毁了郑姬的名声罢。”
若是祁律夜会的事情出了意外,帕子落在旁人手里,岂不是毁了郑姬的名声?别说计策失败,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这帕子的样式十分简单,就算真的落在旁人手中,也无法说三道四,可保郑姬清白。
祁律微微一笑,拱手说:“祭君子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啪啪啪!”祭仲慢慢抬起手来,轻拍了几声,虽抚掌没什么诚意,却说:“说得妙。”
哪知道祁律又竖起一根手指,说:“其实还有第三……这其三,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条手帕当真是郑姬送来的,律也不会赴约,还是会如眼下一般,站在祭君子面前。”
祭仲轻笑说:“哦?为何?”
祁律回答的很简单,说:“因为律不过一介区区小吏,怕死啊!”
他这话一出,反倒把众人都给说愣了,所有人都觉得祁律是一个卑微自贱的小吏,身份低下,且没有自尊,甘愿堕落,靠着油嘴滑舌和小聪明讨活,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会如此自然的承认自己怕死,因为越是怕死的人,才越是将肝脑涂地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反而是不怕死的人,才会如此坦言生死。
祭仲看着祁律的眸光,不由又加深了一分。
祁律笑的很无所谓,说:“其实律一开始,也思忖着,这样的计谋是不是祭君子您想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律一网打尽,以除后患,好让郑姬安安心心的嫁到洛师。不过后来律仔细一思虑,发现这样漏洞百出的计谋,绝不是祭君子您想出来的,祭君子身为国之卿士,必然思虑周全,看来这个夜会之计策,恐怕是祭小君子忧心姑母,情急之下,才想出来的罢。”
祁律把祭仲的陷阱分析的头头是道儿,他见祭仲的眼神发深,就知道祭仲这个人傲气十足,不愿被人拆穿,于是分析之后,又顺道给了祭仲一个台阶。
哪知道祭小君子听罢了,没听出祁律留的台阶来,当即“哈哈哈”大笑出声,笑声极其爽朗,一副“地主家的傻儿子”模样,抚掌说:“哈哈祁律,你猜错了,这个计谋就是我……哎呦!”
他的话还未说完,感觉有人踹了自己膝盖弯儿一记,险些直接扑在地上,定眼一看,竟然是叔父。
祭小君子也不敢言语,委委屈屈的揉着自己的膝盖弯儿,退到一边儿去了,俨然一个受气包。
祭仲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表情隐约变了几下,随即又挂上笑面虎一般的笑容,感叹的说:“祁律啊祁律,我当真是小觑了你,你让本相……想起了一些当年做封人的光景,往事历历在目啊。”
祭仲也是小吏出身,是负责边疆树木的小吏,从一介小吏,被郑国国君相中,从此平步青云,高上青天!
祁律拱起手来,语气很淡然,说:“祭相谬赞,律受之有愧,实乃惶恐。”
小土狗蹲在草丛里,本想冲出来大闹幽会,实没想到,却看到了峰回路转的光景,瞪着一双黑溜溜大眼睛,略有些吃惊纳罕的盯着月光下,细腰挺拔的祁律。
这小吏……
为何与寡人听闻的,不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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