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及此处,发喘咳了两下。桃萼一瞥,便见她那衣袖之上,立时多了点点殷红,宛若小梅零落,倏忽惊心。
檀仪分外虚弱,又卧于榻上,含笑说道:“桃萼,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的……待儿去后,要剖尸验病……你要替儿看看,儿到底得的是何怪病,这肚子里头,到底生的是甚么祸害……”
周桃萼勉强笑道:“你莫要胡言,稍后我给你熬一副药,你就又活过来了。”
“不活了,不活了。”檀小娘子笑了,连连摆手,疲乏道,“儿也活够了。只盼着来生,来生当个男儿,娶你作娘子,济世行医,杏林春满……”
周桃萼紧紧抿唇,欲去为她把脉,檀小娘子却是使尽气力,反手将她腕子按下,接着缓缓笑道:“时也,命也。桃萼,这娘子病,全要靠你了。切记……一定要剖尸验病,追根溯源。为了儿,也为了这红尘世间,所有的苦命女子……请你,解剖我……”
周桃萼喉咙发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前生她学医之时,上过不知多少节解剖课,可是两辈子加起来,她从不曾解剖过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更何况是自己视作亲姐妹般的闺中密友。
檀仪见她不应,蹙起眉来,颤声说道:“桃萼……解剖我,一定要解剖我。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子,你必须要答应。”
周桃萼忍泪含悲,眉眼凝重,终是点头应下。
她紧紧握着檀仪的手,低低说道:“檀仪,你放心,我一定会剖尸验病,一定会将这‘女病’查个水落石出!只是你听好了,若有来生,倒也不必生为男儿。几百年后,又或几千年后,在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个朝代,有一个国度,女子亦可行医,亦可建功立业。我愿你,也愿我自己,身为女子,生在这样的理想国度。”
檀小娘子见她应下,不由笑了,缓缓问道:“此言当真?”
周桃萼含泪道:“此言当真!我见过,我见过这样的国度。”
檀仪笑意渐深,手上微松,眼神却也愈发迷离。
恍惚之中,她眼望着那红纱帐顶,其上绣有鸳鸯交颈,莲桂缠枝,麒麟送子,每一针绣的皆是夫妻同心、早生贵子,道不尽的如意美满。
怎么这红尘人世,独她一个女子,禁受不住这些个如意美满呢?莫非真如爹娘所言,是她痴傻,是她贪妄,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檀小娘子蹙着眉儿,微微气喘,却见顷刻之间,那些莲枝鸳鸯,抱子麒麟,遽然幻作妖孽猛兽,低俯而下,朝着她迅猛袭来。莲茎缠上她的细颈,鸳鸯咬上她的心口,那送子麒麟更是张开血盆大口,欲要吞噬她的头颅。
周桃萼斜坐榻侧,正把着檀仪的脉息,却见乍然之间,那檀小娘子面色大变,满眼惊惧。周桃萼一惊,便见她七窍汨汨流血,肚皮飞也似地往下变瘪,呼吸急促,腿儿乱蹬,不过数息之后,蓦地脖子一梗,再也没了声息。
是夜,月堕霜飞,寒风萧瑟。
袁家军接连大捷,军心大振,于营中排庆成宴。庆功宴罢,袁骠骑心系美人,无心久待,解了铠甲,换成黑氅,这便攀鞍上马,手勒缰绳,朝着西街药局,踏月行去。
这夜里月色如洗,照得他眉眼更显清俊端正,纵是从军数载,年逾三十,也不见丝毫衰迈之色。旁人若不识他底细,定会赞他公子翩翩,堪比晋朝那掷果潘郎。
行路途中,车焜达达跟在他身侧,骑着匹高头大马,但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袁骠骑半醉半醒,听得檀仪逝去,却是勾唇一笑,挑眉问道:“之后呢?陶二可去找他师兄了?”
车焜见将军笑,便也跟着笑了,高声应道:“小狐狸这性子,睚眦必报,自然是去找了!只可惜,找了也是白找,那浊蠢才,早都一溜烟跑了。”
即如车焜所言,范琅今日一见陶二归来,心中大喜,赶忙去寻袁骠骑,讨来了太医院的举荐文书。文书到手,官禄临门,这慢郎中也快了起来,火急火燎一般,飞也似地回房收拾行装,接着好说歹说,总算哄着兰春华上了雇来的车马。夫妻二人,逃也似的,奔着锦绣前程,启行上京去了。
周桃萼此时来院中寻仇,自是扑了个空。她无言伫立,惟见黄沙卷地,满目狼藉。
袁骠骑听至此处,薄唇勾起,半眯着眼儿,闲闲笑道:“再之后呢?”
车焜达达笑着应道:“再之后,她就老实了,先是说肚子饿,去了庖厨,之后便回了房中。只不过,也没回自己房中,又去了那个死人屋里。那屋子腥臭,我实在待不住,便在外间守着,时不时掀帘子盯她两回。后来申时左右,马鞍来换替我了,如今正由他守着呢。”
这车焜及那马鞍,乃是袁宗道多年来的左膀右臂。车焜尤擅挥刀舞剑,马鞍善使暗器飞镖,二人皆是武艺超群。如今袁骠骑派这二人看管桃萼,可见对于桃萼,也算颇为看重。
车焜此言落罢,袁骠骑手勒缰绳,垂眸一想,却是沉沉笑了:“傻达达,你又中了这狡狐的奸计!”
车焜大惊,赶忙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袁骠骑骤然抬臂,狠狠加了一鞭,惊得马儿狂奔嘶鸣。车焜见状,连忙挥鞭追赶,接着便听得将军冷声笑道:“她今日去庖厨,乃是寻刀去了,之后回了房中,非要跟死人同处,为的乃是剖尸验病。”
车焜闻言,惊得脊背上满是冷汗。
陶二若只是剖尸验病,倒还罢了,但她手里藏着刀子,保不齐又要惹出甚么祸端!幸而将军眼若秋鹰,洞若观火,否则这小骚狐狸,若是提着刀子,捅伤了将军,那他车焜真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这般想着,不由心惊肉跳,忙不迭挥起金鞭,飞马追赶远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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