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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的昆城萧萧瑟瑟,街上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黄了,卷着边儿挂在枯黄的树枝上,等着一阵风把它们扫下来,结束这平静无澜的一生。怕冷的行人穿上了羽绒服,拉上拉链和帽子,把自己裹起来对抗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好像一只只行走在街上的五颜六色的熊。

林清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商家早早地挂起的圣诞促销装饰招牌,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城佛海。那是个永远不会下雪的热带小城,妈妈说很多很多年前的冬天还是很冷的,还是小孩子的她们会接一碗水在窗台上,里面放一根棉线,第二天早上就会结成一个冰坨子,小孩就拿着甩着玩,是寒冬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但林清的记忆里已经没有那么冷的冬天了,全球气候变暖卷走了亚热带地区孩子们的冬日奏鸣曲,最冷的个把月也不过随便穿穿毛衣就过去了,人行道上的树也不用兴师动众地披上防寒设备,叶子不会落,花照常开,大动物小动物也永远不会冬眠。想起那种在懒洋洋的冬日暖阳下吃冰棍的快乐,林清突然有点惆怅。

妈妈对林清的选择没有什么反对,只是一家人整理遗物时,拿着林清叔叔的老照片有点感慨,你看,你叔叔那时多年轻啊,转眼就快二十年了。

那时叔叔刚退伍回来,还没分配工作,大把的时间没处打发,便带着小林清满街浪,一大一小揣着海鸥相机吃吃喝喝,留了好多照片。林清最喜欢的一张,是她坐在秋千上,叔叔在后面推着她,推到半空中,照片里彷佛听得到林清孩提时的笑声。

那个秋千,就在动物园。人的记忆很奇怪,可以长时间的蛰伏,不显山不露水,彷佛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但基于某个契机,回忆的开关一旦被打开,那些大型的小型的零散的完整的记忆就会汹涌而来。

林清和叔叔在八岁之前并不熟悉,叔叔在西藏当了八年兵,回来时林清已经学会了害羞和躲闪,还不适应管这个黝黑的男人叫叔叔,两人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熟悉起来。

叔叔深谙儿童心理学,用了好多美食贿赂林清,给她买糯米饭,多加两块肉,买绿豆冰棒,要加了蜜豆的,去春游,带的零食是别人的三四倍,去动物园,一天一次地打卡,林清那段时间成了班上坐摇摇木马和蹦蹦床最多的人。

回想起来,叔叔是她接触的成年人里最愿意包容她的孩子心性的人,不是敷衍的嗯嗯啊啊,也不是一本正经的说说教教,叔叔会特别认真地回答她骑在摇摇马上摇出的每一个异想天开的问题,和她一起异想天开。

她会问:“那个大大的陆龟,是从哪里来的?它自己一路走来的吗?那么大的壳,重死了吧?”叔叔会说:“它是缅甸苏达卡陆龟,从缅甸来的。它是和它的小伙伴一起来的,坐着轮船长途跋涉,顺着澜沧江上了岸,再坐着汽车来的。壳子就是它的家。”

“可是如果没有了壳,它可以跑到树林里,可以跳进池塘游泳,可以爬到树上去,它不就会更快乐吗?”“乌龟壳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啊,没有了乌龟壳,它就不是乌龟了。谁会嫌弃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重啊。”“哼,如果我是乌龟,我就会嫌乌龟壳太重。它让我跑不了,跳不动的,没意思。我只想当一只没有乌龟壳的乌龟。”

如果有的选,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想当一只没有乌龟壳的乌龟吧。生命的全部那么多,那么沉,它们中的绝大部分是没有营养的废物时间和不堪回首的尴尬往事,还夹杂着多多少少的心碎片段,见证着人生的每一次漫长失败,只有极少数接近成功的高光时刻,都是早就该被丢到岁月的垃圾桶里的东西。

可惜没有岁月牌的垃圾桶,这些丢不掉的东西,琐碎的陈年旧事和不堪回首们,全部百炼成金,凝结成坚固而硕大的乌龟壳,长在我们背上,把脊背压弯,让疲惫的心碎的灵魂可以缩起来,不想被人打搅的时候,可以把自己暂时锁在安全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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