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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爹战兢兢地引卓清侯过前楼,来到坊阁后一个独院。

小院四方,为免混了茶气,目之所及无一棵花木。左右两口青石砌的宽井,两傍晾晒着一栏栏的新茶,满腔酸味让穆澈错觉身上已经发起痒来。

他轻轻叹了一声,宋老爹就风声鹤唳地回头,回过头才窘迫地发现,不知该正眼看好,还是偷眼看好。

从前亦有当涂贵人拜访坊主,却没这等尊贵显赫的,宋老爹现下回想腰牌上的字儿,瞳孔还疼得慌。他心道:怪不得连从来不怕得罪人、凡有客必不见的坊主也破了例。

穆澈向宋老爹多瞧几眼,心里也在想:就是这老人家养出了那个时而精精灵灵,时而憨憨娇娇的丫头。

两相对视,宋老爹受惊似的抽回视线,所幸已到门前,向井条嵌凌柳木门上叩了两叩,“坊主,客到了。”

“请。”

颜不疑年逾不惑,饮茶长寿的说法许是真的,使他细白的面容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发束道髻,用桃筠簪别着,身上一袭水田衣,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不知是个什么路数,于玄门处侧立拱手道:“穆清侯,有礼。”

穆澈略一点头,“颜坊主,欲访尊颜着实不易。”

颜不疑笑了,“旁人说也罢了,清侯当着小人的面儿说这话,可是卖巧了。”

一身书气的穆澈不似侯爷,反像个登门求访的读书人。再看颜不疑,表面端地恭敬,话却说得不甚客气。

穆澈不以为忤:“冒昧前来,坊主莫怪。”

“岂敢,清侯请坐。”

此间屋子颇大,也颇干净,不是整洁的干净,是除了几件简单的原木室具外,根本没一丝人气。以至屋中的那张四角嵌银片绘漆台几,兀如这短短通报的时间里特意添上的。

两人相对而坐,几上放着一把鉴光的乌泥小壶,倒出的却是白水,冒着氤氲热气。

“知晓清侯不敏茶事。”颜不疑笑着将水杯推到穆澈面前,“请。”

穆澈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之人。

关于这位葭韵坊主的身份,洛诵多方打听,最终得到的却只有一条:不可测。

按说能成为京中茶商龙头之一,且守着个不事权贵的脾气还能活到今天,其背影必然不凡。有背影,便有脉络可循,偏偏此人的背后如同一片墨海,一网撒下去,什么也捞不上来。

好奇不止他一个,早有人猜测,倞亲王有一门表舅便是姓颜,此人莫非是倞王外戚?

直至倞王府的账房瞧上葭韵坊一个茶女,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上门,却直接被颜不疑闭门回绝,这个猜想才不攻自破。

连倞王府的面子都不给,事出后众人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等后续。结果就是——没有结果,颜不疑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葭韵坊该开张还是迎八方来客,倞王府被甩了脸子,居然消消停停地一个追究都没有。

有好事者打听那茶女后来如何,却是嫁与了那年的当科榜眼,还是颜不疑亲身操办。如此作派,摆明是让老牛想吃嫩草的色鬼账房妄动不得。

颜不疑此人成谜,穆澈此来却非为解谜。他敛睫抿一口清水,笑温如古玉:“颜坊主消息灵通,此来请坊主帮忙,果是找对人了。”

颜不疑看着这位清贵泫冶的年轻侯爷,眼中一抹不辨真假的惊讶:“日前听闻侯爷与大理寺宁大人定下了禅古斗茗,清侯贵足踏贱地,难道为了这件事?”

“正是。”

“小人身微言轻,不知何处能帮侯爷的忙?”

穆澈不看他的假笑,水盏顿下,清断的两个字:“罢会。”

茶坊主径自起身,一揖到地:“清侯明鉴,鹤心楼虽在小人名下,与会者皆乃权贵,小人可万万做不得这个主啊。”

“坊主自谦了。”穆澈不紧不慢道:“阁下在洞庭、狮峰、攸乐、桃江有千亩茶园,临樊虞三州皆有茶庄,樾青茶庄近年更声名雀起,恐来日皇家贡茶都要落入颜老板囊中,如何说身微言轻?”

“清侯的耳目……亦很灵通啊。”

颜不疑被揭老底,面色变也不变:“诚然侯爷所言不虚,难道侯爷不知宁大人的母家——祁门云氏才是淮左茶会之主?宁老太宰一日在朝,这贡茶的肥差,如何落得到旁人身上?”

他一言论及朝堂,穆澈眉心轻折,便听颜不疑话锋一转,偏神色不失恭敬:“难不成今日小人答应帮侯爷的忙,侯爷便能帮小人将这笔买卖说成?”

穆澈算知道了,为何京中对颜不疑身份感兴趣的人一抓一大把——管中窥豹,以这样的狷狂能全须全尾活到今日,也可谓奇迹。

他静静看着茶坊主:“我不是个生意人。”

颜不疑再揖,愁容看着真心实意:“小人却只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啊,实在爱莫能助。”

本本分分?若这样敢与权贵周旋的老狐狸都算本分生意人,那洛诵就是天下第一号平易近人的了。

穆澈恍然怀疑,府里那自以为聪明的小丫头,就是跟着这个人学坏的。

兔子学狐狸,心机没学着,短尾巴一动就破绽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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