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忍教豺狼囚玉圭 霹雳刃惊饮血开】
【野畜环伺本无惧 垂柳拂烟飘絮来】
众人靠着树休息,只有江崇宁负手而立,站在人群前方低头沉思。安惟翎突然觉得有异动,她刀头舔血许多年,对危险一向感知敏锐,低声道了句“皇上恕罪”,不顾君臣之礼,“唰”地一把将江崇宁拽至身后,好让侍卫们方便保护。
侍卫首领见她举止无状,正要开口斥责,安惟翎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剜他一眼。这是个刀头舔血的混不吝,战场上号令三军的铁腕将军,侍卫首领不禁一个哆嗦。江崇宁眸色温和地看向安惟翎,轻声道了句“无妨”,回头瞪那侍卫首领一眼,他又吓得彻底变成锯嘴葫芦。
“都蹲下,别出声,放缓呼吸。”安惟翎轻声道。
众人一一照做。
安惟翎步履极轻地向前走去,好在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猎装,在密林里足够隐蔽。她屏住呼吸,轻轻跃上一颗大树,环视了四周环境。
方才来的路上还碰上不少猎物,依着常理,越往树林深处,野兽应当更多,可这附近竟连只兔子都看不见。目之所及唯有参天古木,阔叶随山风沙沙作响。
她突然看到了一片灰色,瞳孔骤缩。
是狼。
有一只,便会有一群。她立刻跳下树,风一样掠回到江崇宁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又轻又快地说道:
“有狼。很可能一群,离我们不远,反击胜算不大,倒不如先发制人,猎杀它们。”
出于信任,江崇宁点头首肯,其余众人也跟着点头。袁玠微笑,似乎很是赞赏她的风格。
好在无人露怯。这种情形,害怕只能让人离死更进一步。
安惟翎转头朝那六个侍卫继续道,“你们过来,把皇上和相爷围在中间。”
侍卫们很自觉地围着那两名最金贵的男子,形成一个保护圈,眼巴巴看着安惟翎等她进一步指示。作为天子禁卫,也不过是一堆吉祥物罢了,难得遇上真刀真枪的实战,更别提还是跟着安惟翎这位不世名将。此番机会难得,若是以往碰上了,做梦都得笑醒。
“都会使剑吗?”安惟翎指指他们腰间佩剑。
六人觉得被轻视,委屈巴巴点头。
安惟翎无视他们“一腔春心喂了狗”的神色,继续道,“狼的速度比你们快,弓箭已然无用,放下。”
几人照做。
“狼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是下颌三寸颈上半尺,一剑封喉最好不过。与狼搏斗时小心他们的爪子,避免划伤眼睛。若遇见母狼带着幼狼,想办法生擒幼狼,千万不能杀了,否则激发母狼狂性,你们就直接去阎王殿那儿报道。狼最擅长群战,所以切忌落单。本帅有言在先,一旦有人被狼群包围,哪怕本帅是大罗神仙,也难保证全须全尾地救他出来。”
那边几人点头如捣蒜。江崇宁甚至微微开始怀念,小时候安惟翎是个孩子王,每次带他们干坏事之前排兵布阵的时候,也是这副霸道架势。
蓦地一声狼嚎,紧接着咆哮四起。
果然有一群,安惟翎低喝,“原地准备,没我命令不得妄动!”
几人将保护圈缩紧,江崇宁和袁玠也抽出各自佩剑。安惟翎悄悄瞄了袁玠一眼,这人从容依旧,她不禁暗自庆幸。看袁玠握剑姿势,倒像是有点底子,只可惜在她面前还远远不够看。况且当下的情形,他那点身手能否自保还难说。
她迅速扯散长发,重新束紧,确保不会在打斗中散落,轻轻拔剑出鞘,几乎是毫无着力点地贴着树干飘上一根枝丫。
狼群已经发现这边的人,此刻聚拢成一团,谨慎地靠近。
带头嚎叫的那匹公狼,体格硕大,毛色灰中带赤,绿瞳幽亮,双耳尖锐耸立如刀锋,背心生有三道黑色暗纹,尾部末端的毛发较其他诸狼更加蓬松,倒是十分好认。
它应该是头狼。
安惟翎不能再等,从树上飞身跃下,提剑直取头狼咽喉。头狼警觉,咆哮一声侧过身去,险险避开她的杀招。安惟翎一击不得,也不懊恼,手腕轻巧一转,剑锋继续追着头狼的脖颈。头狼一声怒喝,狼群迅速散开,以包围之势向其余八人逼近。
安惟翎知道狼群马上要准备进攻,必须速战速决,一时间她身手快得整个人成了残影,可头狼狡猾,总能猜中人的心思,它扭身躲闪,跳跃腾挪间三番五次避开了剑尖,又不住地绕着一棵大树游走,安惟翎的剑竟被它引得好几回划在树干上。这匹狼经验丰富,只守不攻,想是要耗尽她的体力,再一举拿下。
安惟翎低笑,“小畜生。”
她余光瞥见群狼向那边八人渐逼渐近,于是手中的剑奋力一掷,直中头狼右眼,血淋淋地楔入三寸有余。
头狼痛苦万分,连连哀嚎,脑袋狂甩不迭,奈何剑插得太深。安惟翎飞身上前,抽出腰间匕首,手臂一抡,扭身跳开,躲过了从咽喉处飞涌出的鲜血。
头狼轰然倒地,一时间众狼低声呜咽,皆心有戚戚焉。
安惟翎拔出它右眼里的剑,收了匕首,忙回身赶去江崇宁那处。其中两名侍卫竟主动招惹了一匹狼,自行跳出圈子同它厮杀作一团。安惟翎看着那两个不听话的二愣子很是无奈,好在余下四人仍然执剑紧紧围住江崇宁和袁玠。
江崇宁和袁玠暂时没有危险,那匹狼姑且交由那两人去对付,余下群狼才是最大的威胁。安惟翎手中剑花翻飞,脚下步履生风,招招致命地屠戮了两匹,其中一匹本想绕后偷袭,被她猛地转身一剑砍下头颅,此番前后夹攻之下躲闪不及,倒是教那腥臭的狼血溅了半身,她眉头也未皱,只随意用袖子在脸上抹了抹。
余光看见那边两名与狼搏斗的侍卫渐渐不支,保护圈也快乱了,安惟翎一个不耐,飞速回身将那二人带至自己身后。她右手中握着的剑早已砍得卷了刃,只得探出左手,随意夺了一名侍卫的佩剑,快速了结那只畜生。
余下的狼阵型凌乱,且无一能狡猾赛过头狼,倒是好对付得多。安惟翎的功法凌厉霸道,只要那边无人拖后腿,她一人斩杀全部猎物不在话下。
她那厢战得正酣,后头忽地有人失声惊叫,“袁丞相!”
安惟翎眉头一跳,回头发现袁玠不知何时已被四匹狼团团围住,更糟糕的是,他手里空空如也。
原来她方才抢的是袁玠的佩剑……安惟翎低咒一声,大声责令余下的人不许动。
几名侍卫个个唬得面如金纸,江崇宁握着剑,脸色也很不好。只有袁玠依旧淡定,端方君子的风仪半分不减,竟颇有一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豁达。
安惟翎带兵多年,计算人命的事情做得太多了,若在以往,于她而言,只要能杀敌一千,自损一百就是十分划算的买卖,是故她一开始就同几名侍卫把丑话说在前头。
并非是她不能救,而是她无须冒这个险。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将军豁出命去救一个小卒子的道理,倘若此时是一名侍卫陷入狼群包围,安惟翎必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她深知人命如何不值钱。
可现下被围住的是袁玠,一朝宰辅,国之重器,她心心念念要与之谈情说爱的美貌郎君。更何况,他的佩剑还是安惟翎闹了乌龙抢走的。
安惟翎丢掉双剑,拔出两只匕首,运起轻功向袁玠那边飞去。
一直沉默的江崇宁忽然失声道,“阿羽!”
安惟翎身形一滞,只当没听见,飞向袁玠那处。
袁玠被团团围住,安惟翎投鼠忌器,不好对那四匹狼直下杀手,只得趁它们不注意,找准机会从树上跳下,主动落入狼群包围。
“别怕。”她靠着袁玠低语。
袁玠自她飞身朝这边过来时,双眼就没离开过这个身影。现下人比狼多,他本打算叫那边丢一柄剑进来,再试着里应外合,好让自己突围,即使会受些伤,命终究能保住。始终未曾想安惟翎会如此不管不顾,竟要独自跳进来救他。
“谢谢你。”他如是回答,声音轻柔得令人遐思。
遗憾,外有猛兽,内有美人,这种让人兴奋得血脉贲张的情形,若非安惟翎两手都握了匕首御敌,是一定要腾出一只手来趁机抱一抱的。
袁玠侧过头看她,她依旧那般无畏,他突然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能够阻挡住她。身旁这个姑娘像一柄绝世名剑,又像一片汪洋大海。
安惟翎不知袁玠心里暗暗悸动,她紧紧贴着他道,“相爷,闭上眼睛,否则会被我转晕。”
袁玠点头,他轻轻闭眼。恍然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安惟翎快速环绕着他略过的咻咻风声,她沉稳有力的呼吸,锋利匕首入肉的闷响,野兽垂死挣扎的悲鸣,伴随着血腥味,泥土腥味,林间草木清香,和她头发上若有若无的皂角味。他竟然在这场杀戮中觉得无比心安。他甚至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坐在垂柳河畔看着漫天飘舞的柳絮,轻轻抓住一片拢在掌心里细细摩挲,揉碎了,手一扬,又重新散落在风里。
厮杀中的宁静,唯有立于天地之间,行于生死之隙的此刻才得以保全。
“睁眼。”他听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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