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梧桐叶已经落了许多了，冰冷的雨拍打在身上，再化进薄呢子大衣的缝隙里，是彻骨的寒凉。
方蓝站在车站口，等待着依晨出现，晚上9点，她才在密集的人群中看见他的身影，他又瘦了，那件加绒的夹克已经撑不起来了，胡子和头发都长得很长。
她带他去吃热乎的汤面，面馆里人很少，他边吃边望着玻璃门上蔓延的水汽发呆，也不说话。
方蓝知道，他这次回家处理父亲的丧事一定遇到了很多麻烦，他不仅是难过，他也累了。这期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从与依云的通话中得知，沈淑华的精神状态更加不好了，她时常会走丢，依晨还要到处找她，有时候累到极点，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睡梦中说着听不清的话，方蓝去超市里买了他爱吃的菜，一边煮粥一边和依云通着电话。
“阿姨和你那边还好吗？”
“还好，莫菲在家看着她，我也会时常回去，你不用太担心我，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也能接受。只是，依晨这次回来我才知道，妈妈患上了心理疾病，经历了父亲离世的打击，她的状态就更颓废，有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也不出门，有时候又会情绪失控，跑出去吃酒赌钱。她其实早就生病了，却没有告诉我，依晨也不说，靠着自己打工赚的钱给她买药，我见到他，他比以前瘦了许多，我就想哭，他说‘姐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就想哭，放心好了，我会撑起这个家的。’”
她说到此处，已经有些哽咽，收起了那副坚强的面具。
“方蓝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难过，过去的生活虽然不那么快活，却平静踏实，我回到家，见到沈淑华嗑着瓜子打扫房间，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见到爸爸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翻看报纸，见到莫菲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捧着西瓜吃，而依晨，总是大声宣扬着考试成绩，我就知道，这一天又过去了，不声不响的，原来这些看惯了的场景就是踏实，即便我永远是那个卑微的存在。可如今，围绕在我身边的这些骄傲的人都倒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就什么都变了，我甚至来不及回忆也来不及怀念，时间就凭空消失了。”
方蓝不说话，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依云的时候，她坐在幼儿园的院子里折千纸鹤，折一只就发给一个小朋友，孩子们坐在五颜六色的塑料板凳上，不哭不闹。而她是那样心无旁骛，好像这世上其他事都与她无关。
那样的平稳的生活，就像小姑手里的毛线团一般，那时候方蓝最喜欢看小姑坐在阳光下织毛衣的样子，她用长长的毛衣棒将耳边的头发摞到耳后，依云来家里玩的时候，也跟着她学会了织毛衣和帽子，方蓝去读大学之前，依云还送了她一顶精美的毛线帽。
“或许，你应该要个孩子了，有孩子在身边，就好像又多出了一个世界，你围着她转，才能看到新的希望。”方蓝说，她粥熬好了，锅盖打开，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清甜的雾气。
“你不是不想要孩子吗？怎么如今倒劝我尽快生孩子了？”
方蓝苦笑，“或许我是真的不喜欢也不适合养育孩子吧，不过如果是你，你一定会24小时围着他转，教他画画、读书、弹钢琴，再养一只狗和他作伴，想想那样的画面都觉得很温馨。”
她用木柄的勺子缓慢搅动着锅里的粥，好像也将电话那边的人的思绪引到了美妙的幻想中。
“方蓝，其实我已经有身孕了。”
“是吗？那太好了，其他人都知道了吗？”
“没有，太早了，而且时间也不合适，我没有心情。其实我知道了之后也并没有很开心，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期待过，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时候大家自然就会知道。”
依云知道，自己作为妻子是不那么称职的，她既不用心，也不细心，就连有没有孩子似乎她也不那么在意，一切都是预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安排。
“你这个人，看起来温柔安静，其实倔强得很，就算你还没有完全接纳他，但孩子总是你自己的，等他出生了你就会明白，你的大半人生都将为他而奉献，至于其他，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
“也许是这样吧，方蓝，替我好好照顾依晨，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他，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才是最难过的，家里不必担心，我会每个月打钱给他。”
“放心吧。”
与依云说过话后，方蓝回到房间里，看见依晨已经醒了，他大口大口喝了一杯水，朝着方蓝笑了一下。
“我没事。”
方蓝将煮好的饭菜端进来，与他一起吃饭，他好像若有所思，良久之后，他问道：“方蓝，如果你知道一件事，这件事会带给亲密的人伤害，你会对她说吗？”
她手上的筷子停了一下，继而说道：“我不知道，或许在特定的情境下我会告诉他，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说，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尊重本心，以及尊重当事人的知情权。”
“你说的对，但我刚才听到你们的通话，二姐已经怀孕了，我会等她平安生下孩子之后再与她说。”
“是关于依云的事吗？”
依晨便将叶岚的故事讲给了方蓝，这故事是他回家处理丧事期间，沈淑华讲给他听的，她说完之后顿时觉得无比轻松，那几个晚上，沈淑华睡得很好。
“压在她心里几十年的秘密终于说出来了，她应该是觉得很轻松了，妈妈没有告诉我是否应该告诉依云，还是继续替她保守秘密，她好像已经不在意了，她能够接受所有应得的结果。过了几天，依云回家看望她的时候，她非常开心，开心得像个孩子，好像看见依云便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叶岚，她们又回到起点了，故事的起点就只有她们两个，没有依连盛，也没有这么多是非变故。”
“可怜依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还一直以为是妈妈抛弃了她，原来都是造化弄人，若是她知道了，她或许真的会恨你们。”
方蓝记得，依云过去的房间里一直放着叶岚年轻时候的照片，那么温柔明媚的女人，沈淑华生气的时候，便会骂依云：你这被人遗弃的野孩子！她最恨听到这句话，每次都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叶岚的照片哭泣，她不能理解为何一个年轻妈妈要舍弃自己的年幼的女儿，为何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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