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恣啧啧道,“古来位极人臣者总有些自谦,姬大人不过是于刑部司职不那么擅长罢了,不必妄自菲薄,比如...你知道的古往今来学说便很多。”
姬云崖苦闷一笑,“正是因为无能,才老是泡在典籍史册中,总想着多学些旁人不知道的,结果旁人不知道仅仅是因为那些东西,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用处。”
唐恣从炭火光里默然抬头看着对面呆坐的姬云崖,没有出言安慰,他从小走南闯北,见过死了丈夫痛哭流涕小寡妇,见过被惯偷偷光了荷包饿倒街头的穷秀才,见过发大水妻离子散的潦倒难民,唯独没有见过姬云崖这种人。
论官职,论相貌与才华,均是旁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出挑,但他那身皮囊之下,总绕着一股寂寥的避世感,仿佛繁华的都城与人事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唐恣从怀中掏出了玄铁令放到了他面前,“姬大人可有兴趣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姬云崖正盯着火焰发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到了眼前,他拿起来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令牌,本朝规制,唐军令牌都是玄铁鱼形或虎形,而世家门阀令牌只能以铜或者木来制,图案不外乎草木花鸟,这块看上去年岁已经很大了,而且图案是凤池麒麟和狐......怎么看都有些四不像。”
唐恣并不想放弃,他又道,“那你在京中过了这么多年,可曾听说过天福镇附近有什么荒废宫殿或庙宇?”
“你是说都县令天福镇遇狐国一事?”姬云崖露出了然的表情,显然他已经听说了这件奇谈,犹豫道,“我总觉得,他不过是跋涉太累,做了个梦罢了......传言中骷髅,乐师实在是奇诡至极,何况天福镇附近本身就有很多流传的故事罢了。”
“啊?”唐恣来了兴致,“都有什么流传的故事?”
“天福镇因地底玉脉起家,附近有玉山,很多年前,山里曾有一座名为世外居的宅邸,主人神秘异常,只在深夜活动,后来安禄山打进长安,这座世外居连同天福镇一起荒废了,重建以后,各种狐仙精怪传闻便不胫而走。”姬云崖摩挲着那只令牌,“都大人年老体弱,走至那附近有些胡思乱想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手忽然顿了顿,从那块令牌上扣下了小不可见的一块白纸,“这是什么?”
唐恣把那那块令牌接过,连同白纸在灯下看了几眼,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接下来几日,草民可能不在长安,临走之前还想问一句,都大人身为蓝田县令,若是要进京述职,他的顶头上司是谁?”
姬云崖不假思索,“京兆府尹严郢严大人。”
京中几日,除了顾成业一案看似尘埃落定,还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左相右相又开始暗斗得不可开交,左相卢杞提拔转运使严郢做了京兆府尹,虽然是制衡杨公南的手段,但严大人素有铁腕严律的美名,颇受百姓爱戴,朝中众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是相府二小姐杨笑云留下书信消失了,她从小跟着仆固氏习文练武,虽不至于遭遇什么不测,还是让整个相府乱糟糟急成一团。
三是皇帝加了陆驷的俸禄,有人说姬云崖这个名不副实的尚书马上就要被取而代之,弄的陆大人从含元殿出来腿又麻了半边,成天稀里糊涂外加胆战心惊。
另外顾成业一案,堂审上出现的神秘少年被四个字“本案证人”一笔带过,是谁所为也不用多言。
四是河东柳氏的小将军柳靖瑜从驻地回到了长安,住进了昌荣巷柳氏老宅。
柳氏军风向来以不惧生死闻名,安史之乱时,杨家曾传信望其施以援手,柳氏毫无犹豫背井离乡,带着家兵投靠郭令公,为平战乱立下血汗功劳,事后将军柳毅被封为抚江侯,驻守河东。
柳靖瑜幼时因此住进了长安,昌荣巷老一辈提及他,都会感叹一句,掏鸟蛋,扒知了,拔杨家私塾先生胡子,就没有柳小侯爷干不出来的,末了还有一句,他和杨家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十是死对头。
至于为什么,因为老被柳小侯爷拔胡子那个先生是杨雅贺他二叔,拔了还不算,考学时还喜欢抄他的功课,所以每每提到柳靖瑜这三个字,文文弱弱的杨雅贺能把笔杆子捏断。
因为柳小侯和杨小十,向来古朴沉静的昌荣巷鸡飞狗跳了一段时间。
可惜柳靖瑜十一岁时突然以韩王为志向,一心报国,就跟着他爹回了河东,他一走,不少人都觉得十分寂寞,十分想念。
如今他回来了,昌荣巷刚死过人这件事立刻就被淡忘,大家满心满眼兴奋地期盼着日子多一点小乐趣,比如杨小十和柳小侯最好在巷子口就打起来。
虽然这些都与唐恣无关,他正拎着一坛酒和伯劳鸟去找了华夫人,申时的烩饼铺子并无多少客人,阳光正好,她歪着身子靠在柜台后打瞌睡。
念沾不晓得又去哪里玩了,她如今和华射过得很好,虽然还是改不了骂人的习惯。
“我要出去几日,可怜这只鸟无人照顾,夫人能否帮忙?”唐恣敲敲柜台,堆出一个笑脸,又望柜台上放了一袋子钱。
华夫人被吵醒,居然没有不耐烦,她抬起那双妩媚的眼,“哟,刚搬来就走啊?怎么着,长安风水不养人啊?”
唐恣早习惯了她的尖酸,乐呵呵道,“非也,城外有点热闹可看,我得去瞧瞧。”
“得了,你放这儿吧。”华夫人懒懒抬手将小半袋钱推了回去,“一只鸟而已,我这里又不是吃不起。”
“夫人爽快!”唐恣也不客气,又将小半袋子钱收回了腰间。
华夫人十分大气的一笑。
他悠悠然拱手拜别,转身跑开,还边跑边喊道,“夫人!这只鸟只吃活鱼活田鸡,还须得是曲江池打捞上来的才行!”
身后华夫人一愣,瞅着那只笼子里蹦来蹦去的鸟,突然拍着柜台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等着我把你的破鸟扒皮吃肉煲老汤!老娘去哪儿给你找活鱼活田鸡!”
暮色时分,他已出了长安西城门,往天福镇而去。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