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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吴祖清,为他点燃烟,她闻到了与那只皮手套上相似的气味。

当时惊骇,她怀疑是否记忆错了,或纯粹是巧合。得知他是楼上邻居,她起念头想再确认一次,匆匆跑回弄堂,差点撞上吴家的车。

蓓蒂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餐,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坚定的拒绝。她期望他在,他果然在,可那个气味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蒲郁留心身边每一位吸烟的人,想找出那是什么烟。甚至大胆问了姨妈,姨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一边脱掉玻璃丝袜,一边说:“什么味道?没有的,我没见过那种烟。”

蒲郁晓得了,那是很少见的烟叶子。

本来准备放弃在意这回事了,直到在火车站。开枪之前,他用手蒙住了她的脸。冥冥中似乎预感到摘掉手套后,他掌心的触感与温度会是这样的,她确信了。

蒲郁不假思索地问:“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答案是当然的,会。

其实还想问这些日子发生的诡异之事,他与那些事有什么关系,在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无需过问了,她已经见识到他是会杀人的了。

他会杀了她。

每一次的见面如走马灯倒放,那些闪烁的、愉悦的、亲昵得近乎出格的瞬间,也许与他来说全是无心之举,可在她的小小世界,却像蛮人嘹亮的号角,彻响,余音环绕。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蒲郁被自己这话吓到了,原来她这样疯狂,即使他动了杀意,她也要不顾一切留住这残存的渺茫的——

余音。

吴祖清闻言停下脚步,回头道:“小郁,世上还有不钟意照镜子的客人。时时做一面镜子,容易碎。”

师父教授他们揣摩客人的喜好,但师父没说同时得止于喜好,不可以做一面镜子。蒲郁现在领会了,锋芒毕露是愚蠢,令人生厌。

蒲郁问:“你是那样的客人吗?”

“很难讲,若是专属的镜子,另当别论。”

“我……”蒲郁望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眼底,“想做那面镜子。”

吴祖清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给她一个表情,径直上了三楼。

*

“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车行来过电话,说王师傅告假,另配一位。”何妈在吴祖清身后脱下的外套。

“好,让新的师傅先过来,下午我还要出门一趟。”吴祖清拿起玄关柜子上的几份报纸,一边翻看着往沙发走去。

何妈也看过报纸,闲话道:“冯会长还好吧?”

“他们请了医生看,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昨天的事恐怕得消化一阵了。”

何妈说上一句便去厨房煮茶了,家里还有位小名阿伟的杂役,都是跟了吴祖清有些年头的家仆,与市面上聘请的帮工不同,讲老规矩,有人情味。

报刊杂志由阿伟负责买,从新闻到社论各式各样差不多买齐了。看报是吴祖清的习惯,今天的几份报纸都讲到同一件事情。

在礼查饭店举行的浙江商会的酒会,被沪江大学史学系的高松文教授搅了局。所幸高教授不太会使枪,也无意伤人,慌乱中打掉一盏水晶吊灯的几颗玻璃坠子,被租界的巡捕押走了。

当时响彻的枪声像是未曾存在过,那些混入安保人员里试图枪杀吴祖清的人,一下消失地无影踪。

他们是帮派的人,到底是沈忠全蒙骗了帮派里的一拨人,还是沈忠全与帮派那边达成了什么涉及商会的协议,抑或者——

帮派内部有敌人的卧底?

*

下午两点三刻,新的司机来了。姓刘,二十多岁,身材敦实,有股二流子气。做司机之前在码头当堂口混混,与一些帮派分子交往过密。

这不稀奇,在上海滩做车夫、司机甚至华人警察的,很少没有点儿帮会背景。青帮是法租界幕后的主人,没有经过青帮打点,那些勾栏院、烟馆、赌场开不起来。英美公共租界的法律条款相对严格许多,但也有他们的势力渗入,包揽交通,帮一些饭店、舞厅处理麻烦事。

至少对高层来说,青帮与当局是同一阵线的,向着当局的华商们亦然。否则,江浙商会也不会被曝出与青帮有关的黑账了。

看过刘司机带来的车行做的简历,吴祖清让他开车去西摩路口的咖啡厅。[17]

行驶途中,吴祖清坐在后排与刘司机闲谈,并不着痕迹地观察他。最后得出结论,他是普通司机,过去打架总是挨打的那个,空有一副体格。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做别人的耳目。

*

咖啡厅叫凯司令(ander K),在街角,很小一间门市,昏沉暗淡。吴祖清要见的人坐在靠窗的沙发座上。

长直发,两侧各分一缕别到后面,戴了湖蓝丝绒发带。略厚但小的嘴唇抹了透明唇膏,亮亮的。穿棉料阔袖旗袍,手边有一本法文小说。

与日前在苏州河上的船夫打扮迥然不同了。

“我来迟了。”吴祖清走过去道。

“没有,是我来早了。” 文苓起身,“吴先生幸会,文苓。”

“船夫”是位女士,吴祖清在前几日接线时才知道,文苓大约是她的化名之一。

这个化名的身份是一位法语翻译,为洋行或与洋行打交道的华商工作。早年留英,研习英文与法文,后回到香港。因工作的事情,不久前来到上海。

短期工作结束,正思考去留。商会介绍说利利商行正需要一位商务翻译,在得到经理认可后,与商会老板约见。

商行经理也在,三位落座后,召来服务生点单。任谁来看,这都是一次正常的略有一点儿闲适的商务会面。

窗外,刘司机灭了烟,回到驾驶座上等待。

*

咖啡见底,再续一杯,吴祖清与文苓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同了。

经理看出点儿名堂,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得回家吃饭,不然老婆又要以为他在外面赌牌了。

文苓也说:“那么我也该走了,下周商行见。”

经理忙道:“文小姐住哪?我看不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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