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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久青死了。

一同死的还有十年前侥幸活下来的证人。

顾惜去晚了一步。那为求生存隐姓埋名于市井的四口之家,男的横尸院中,女的投入深井,一双儿女死在门槛前,女孩怀中抱着弟弟,弟弟身上还挂着去学堂的布包。顾惜从那布包里抽出书本,里面有孩童昨晚熬夜完成的课业,歪歪扭扭的字爬满了空白处。

屋中被翻遍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唯独院落满地的血迹中,一小片被烧焦的土地,明晃晃地告诉他——十年前伪造军中来往信件的证据被销毁,他花了十年才找到的这一点线索,唯一能证明他全家蒙冤的证据,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顾惜红着眼为那一家四口收了尸,他的动作很快,因为他知道,京城内还有一个人的尸体在等着他。

韩久青的夫人已经年过五十,腿脚不稳便,当顾惜风尘仆仆地赶回京中,跪倒灵前的时候,她拄着拐杖在小辈的搀扶下来到顾惜的身前,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

韩夫人整张脸都哭脱了相,她揪住顾惜的衣领,咬着牙落泪,却一句话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因眼前此人而死,但她也知道夫君坚决要保此人。

她守口如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内情,保了顾惜这条命,却生死不让他送灵出殡。

韩久青出殡那天,漆黑的棺椁从街市上过,白色的纸钱满天,顾惜依旧一身白,远远地跟在送灵的队伍后面,在眼睁睁地看着韩久青的魂魄在下葬前被地府的小鬼带走的那一刻,他疯了一样地跑回自己家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面早已落灰的镜子。

那是他的师父留给他的,师父已飞升多年,只赠与他这面镜子,说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拿出来,或许能为他提供解法。

顾惜照着那面镜子,镜面却始终灰蒙蒙的,什么都照不出来,他努力将镜面擦拭地很干净,拿到室外的阳光下,用腊月的井水清洗,却毫无用处。

他猛地将镜子摔在地上,镜面产生了裂纹,里面总算出现了一张脸。

是韩久青的脸。

顾惜一眼就看出这是魂魄的本相。脱去了矍铄的肉身,韩久青的面容和他的尸身一样枯槁。这是他死后的样子。

他扑过去捡起镜子,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把韩久青换回来,然而韩久青只是叹气。

“你莫要因此自责。”韩久青道,“我当年知晓内情却不敢出言,致你全家冤死于刀下。我因此内疚了十年,即便不是你出现,我也会去查这个案子。他们并不知晓你乃顾氏遗孤,只以为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兴风作浪,事已至此,你若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不仅是你,还有景王,一旦你的身份被察觉,景王必受牵连——你一定不能再提。”

顾惜咬着牙:“难道没有其他办法?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此事,我思考良多。当年夺嫡之争中,皇上当年还不是太子,佣兵勤王后将前太子设计废黜,这其中的牵连不是三两句能说得清的。顾将军原本满门忠烈,可谁都知道,如果他不死,皇上当年绝对无法攻进京城。先帝生性多疑,那些伪造书信离间君臣,害你满门人命,确实是天大的罪孽。可如今时过境迁了。”

这些话,韩久青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对顾惜说的,他既已身死,便不再顾忌那些朝堂中不可提及的往事,他隔着镜子,看着顾惜:“不论皇上在登基之前犯下了多少过错,不论他如今是如何猜疑、如何玩弄帝王之术,他却是位明君。你看看这天下,安居之百姓,繁华之市井,安定之边疆。”

顾惜抓着镜子的手在抖,喉头哽咽:“为何我的家仇,与天下的安定不能相互成全?”

“你心中有恨,分明有办法潜入宫中直接取了皇上的性命,可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隐忍,为的就是不搅乱朝廷,堂堂正正地为家人翻案。你一直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天下人。今日也一样。忘掉过去吧,孩子,多看看现在。”韩久青有些悲哀地注视着他,“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韩久青走了。

家破人亡是顾惜一生中第一个大劫,十年之后,他迎来的第二个大劫,却是要让他放下第一个。

婴勺感受到顾惜心中情感的剧烈起伏,恨意、悲切和挣扎撕扯着他的大脑,那面铜镜仿佛映照出了顾惜的心绪,里面不断地闪现一些婴勺从未见过的画面——有刑场,有血,有痛哭的脸,有修仙的山巅。

景王陈策的脸在镜中停留片刻,顾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对他说:“我只剩下你了。”

马上又换成顾惜跪在师父袍下,重重磕头:“我要伸冤。”

市井中一家四口的尸体和鲜血横流。

灵柩前悲痛欲绝的韩夫人。

立刻换成韩久青的脸:“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紧接着忽然又变成顾惜自己的脸:“你是谁?”

镜子上的画面停住了。

婴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是镜子里的人在说话。

顾惜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镜子里映照的是此刻顾惜真实的脸。

他正对着镜子问“你是谁”。

几乎是立刻,婴勺意识到,顾惜问的是她。

这个凡人,竟然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镜中顾惜的脸逐渐剥离开,隐约能看见那躯壳内另一个魂魄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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