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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过门槛。她紧张而又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她置身于一间凉爽的拼砖装饰的大厅里,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她还没看够,那仆人就说:“这边请,女士。”他把她领进一间客厅。“我的名字叫贾法尔,您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谢谢你,贾法尔。”

仆人出去了。艾琳一个人待在范德姆的房子里,可以四处打量,让她高兴坏了。这间客厅设有一处宽大的大理石壁炉,还有许多典型的英式家具。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里不是他自己布置的。所有东西都干净而整洁,不像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这说明他性格是怎么样的呢?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走进来。他长得很好看,有着棕色的卷发和青春期前光滑的皮肤。他看起来大概十岁,隐约有些眼熟。

他说:“你好,我是比利范德姆。”

艾琳惊恐地看着他。儿子范德姆有个儿子!她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他长得像父亲。为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范德姆可能结婚了?那样的男人有魅力,善良,英俊,聪明不太可能到了快四十岁还没被拴住。她竟然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想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真是个傻瓜!她感觉自己很蠢,不由得脸红了。

她握了握比利的手。“你好吗?”她说,“我是艾琳芳塔纳。”

“我们从来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比利说,“希望你不用等太久。”

她还没有恢复镇定。“别担心,我不介意完全没关系……”

“你想喝点什么吗?或者来点别的?”

他非常有礼貌,像他父亲一样,那套礼节不知怎么的能让人消除戒备。艾琳说:“不用了,谢谢你。”

“那我得去吃晚饭了。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没关系……”

“如果你需要什么,叫贾法尔就好了。”

“谢谢。”

男孩出去了,艾琳心情沉重地坐下来。她茫然了,那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发现了一扇门,通往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房间。她注意到大理石壁炉台上放着一幅照片。照片里是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女人,她有着冷感而富有贵族气质的外表,和略微有些高傲的笑容。艾琳很喜欢她穿着的裙子,由某种丝滑流畅的布料制成,一道道优雅的褶子衬托着她纤细的身材。女人的发型和妆容完美无瑕。那双眼睛惊人地似曾相识,清澈而富有洞察力,颜色很浅:艾琳意识到比利也有双这样的眼睛。那么,这就是比利的妈妈了范德姆的妻子。她无疑正是会成为他妻子的那种女人,典型的英国美人,有种高不可攀的气质。

艾琳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这样的女人排着队想嫁给范德姆那样的男人,好像他真会忽视她们所有人偏偏爱上一个埃及妓女似的!她复习了一遍她和他之间的差异:他受人尊敬,她声名狼藉他是英国人,她是埃及人他应该是个基督徒,而她是犹太人他有良好的教养,而她来自亚历山大城的贫民窟他快四十岁了,而她只有二十三……这份清单太长了。

那幅照片的相框背后塞着杂志里撕下来的一页。那张纸已经老旧泛黄了,上面印着同一幅照片。艾琳看出它是来自一本叫上流社会生活的杂志。她听说过这份杂志,开罗很多殖民者的妻子都读它,里面事无巨细地报道着伦敦的各种活动派对,舞会,慈善午宴,画廊开业,以及英国王室的动向。范德姆夫人的照片占了大半页,照片下面的一段文字介绍说彼特贝里斯福特爵士及夫人的女儿安琪拉已经订婚,将要嫁给来自多赛特郡盖特利的约翰范德姆夫妇之子,威廉范德姆中尉。艾琳把这页纸重新折起来放了回去。

这个家庭的面貌完整地呈现在艾琳眼前:有吸引力的军官,孤傲自信的英国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美丽的家,金钱,品位,幸福。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梦罢了。

她在房间里四处溜达,心想不知这里还藏着多少让她吃惊的东西。这房间一定是范德姆夫人装饰的,她有着完美而没有人情味的品位。窗帘上庄重的印花和室内装潢克制的色调以及条纹墙纸非常协调。艾琳好奇他们的卧室是什么样子。她猜想那里也一定是雅致而冷冰冰的。也许主色调会是蓝绿色,那种叫“尼罗河之水”的颜色,虽然它和尼罗河浑浊的河水一点儿也不像。他们会放两张单人床吗?她希望如此。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靠墙放着一台小小的立式钢琴。她好奇这琴是谁在弹。也许范德姆夫人有时晚上会坐在这里,让房间里回荡着肖邦的乐曲,而范德姆坐在那边的扶手椅上,充满爱意地望着她。也许范德姆会为自己伴奏,用雄壮的男高音对她唱起浪漫的歌谣。也许比利有个音乐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会在这里弹着磕磕巴巴的音阶。她把琴凳里那一摞乐谱浏览了一遍,在肖邦这一点上她猜得没错:他们有一本乐谱,囊括了肖邦所有的圆舞曲。

她从钢琴顶上拿起一本翻开。她读了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这个开头吸引了她,她心想不知范德姆是不是在读这本书。也许她可以向他借这本书,能有一件他的东西也是好的。另一方面,她感觉他不是个爱看的人。她不想向他妻子借书。

比利进来了。艾琳把书放下。她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内疚,好像她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比利看到了她的动作。“那本书不好看。”他说,“是关于一个蠢女孩害怕她丈夫的管家的故事。没有什么刺激的情节。”

艾琳坐了下来。比利坐在她对面。显然他打算来陪陪她。除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他就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她说:“这么说,你看过了?”

“蝴蝶梦?是的,我不太喜欢。不过我总是会把书看完。”

“你喜欢读什么?”

“我最喜欢探子。”

“探子?”

“侦探。我读过全套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桃乐丝榭尔丝,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美国作家的作品范达因和雷蒙德钱德勒。”

“真的?”艾琳笑起来,“我也喜欢侦探,我一直在看。”

“噢!谁是你最喜欢的侦探?”

艾琳想了想:“梅格雷。”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作家叫什么名字?”

“乔治西默农。他用法语写作,不过现在有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大部分故事的背景在巴黎。那些故事非常……复杂。”

“你能借我一本吗?要弄到新书太难了。我已经把这栋房子里的书都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的也读完了。我也和朋友们换书,不过,你知道的,他们喜欢那种小孩假期历险记之类的故事。”

“好啊。”艾琳说,“我们来交换吧。你有什么可以借我的?我想我还一本美国侦探都没看过呢。”

“我借一本钱德勒给你。美国贴近生活多了。我受够了那些关于英国乡村别墅和连只苍蝇都谋杀不了的人们的故事了。”

真奇怪,艾琳想,对这个男孩来说,英国乡村别墅本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却觉得美国侦探更加“贴近生活”。她踌躇了一下,问:“你妈妈也看侦探吗?”

比利轻快地说:“我妈妈去年在克里特去世了。”

“噢!”艾琳伸手捂住了嘴。她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这么说范德姆没有妻子!

片刻之后,她很惭愧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同情这个孩子。她说:“比利,这对你来说太不幸了。我很遗憾。”真实的死亡突然侵入了他们关于谋杀故事的轻松愉快的聊天,她觉得很尴尬。

“没关系,”比利说,“打仗嘛,是这样的。”

现在他又像是他的父亲了。在谈论时,有那么一刻,他充满了孩子气的热情,但现在面具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他父亲所用的那副面具的较小版本:礼貌、拘谨、周到的地主之谊。打仗嘛,是这样的。他听见别人这么说,然后把这句话当成自己的说辞。她心想,比起不合情理的乡村别墅谋杀,他更偏好“贴近生活”的故事,不知这是不是从他母亲去世开始的。现在他四处张望,搜寻什么东西,也许是灵感。过一会儿他会用香烟、威士忌和茶来招待她。要知道,和一个刚失去亲人的成年人说些什么就已经很难了:面对比利她觉得手足无措。她决定谈点别的。

她笨拙地说:“我猜,你父亲在总司令部工作,关于战争的消息,你比我们其他人知道得要多吧。”

“我想是的,但我一向都不太明白。如果他回家时心情很糟,我就知道我们又输了一场战斗。”他开始啃指甲,然后又把手塞进短裤口袋里。“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

“你想打仗?”

他愤怒地看着她,似乎以为她在嘲笑他。“有的孩子以为打仗像牛仔电影一样是好玩的事,我可不是其中之一。”

她低声说:“我相信你不是。”

“我只是担心德国人会获胜。”

她想,哦,比利,如果你年长十岁,我也会爱上你的。“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她说,“他们不是怪物。”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早该知道没法糊弄他的。“他们只会像过去五十年来我们对待埃及人那样对待我们。”

这一条又是他父亲的言论,艾琳很肯定。

比利说:“但那么一来这就没有意义了。”他又开始啃指甲,这一次他没有制止自己。艾琳想知道什么就没有意义了:他母亲的死?他自己想要变得勇敢的努力?长达两年的沙漠拉锯战?欧洲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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