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艳阳当空。
顶着烈日,套着不合身的粗布棉衣,倾月沉默地一下下挥舞着锄头,奋力耕地。
她干得很认真,丝毫不敢偷懒片刻,可惜从小娇生惯养的她根本没多少力气,不仅锄头舞得软绵绵,力道也使不到章法,干了大半天活,连旁人所干十分之一都不及。
“小姐,您累了吧,且歇歇,剩下的让奴婢来干。”丫鬟阿米干完自己的活,立即冲上来抢过倾月手中的锄头,接着大力锄地。
她一看就是干惯农活的人,身子板结实有力,锄起地来又快又整齐,没一会儿就开垦出一条长长的土沟。
看着自己辛苦锄出的地被重新深挖翻修,倾月也知道自己是又帮倒忙了。
“对不起。”她垂下头,任由汗湿的凌乱发丝覆盖小脸,隐藏掉底下愧疚的情绪,呢喃着道歉。
自从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之后,她便时常是这副模样,畏畏缩缩,不敢视人目。
生怕那些可怕的视线,和令人恐惧的指指点点又会一股脑地落在她身上。
一朝行差踏错。
毁的,是她整个人生。
见她如此模样,阿米心疼地丢下锄头,快走几步过去将倾月揽在怀里,“不怕不怕,小姐不怕,阿米在这里,没有人能再欺负小姐。”
天可怜见的,她家小姐原本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最是善良温柔不过,偏生所遇非人……
捏了捏拳头,阿米发誓,日后若再见那辜负小姐的负心汉,定当狠狠赏他几拳!
扭头见倾月脸色苍白,阿米连忙扶着她回屋,小心翼翼地让她坐在屋内唯一的破旧木板床上,“小姐身子可有不适?要不奴婢去帮您寻个大夫来瞧瞧?”
“不!”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阿米的衣袖,因用力过大,青葱般的指尖都泛起了苍白:“不要大夫。”
略显激动地摇头,倾月几乎是在哀求着阿米。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大夫确诊她怀孕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惊诧,痛心,鄙夷,甚至还有……幸灾乐祸。
耳边嗡嗡直响,眼前的世界也一阵模糊,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
*
“嘭!”地一声巨响,昔日熟悉的府门在眼前狠狠关上,宛若在驱赶着什么污秽之物一般。
“老爷吩咐了,今后不许你再冠以‘顾’家之姓,族谱上也已将你名讳划去。从此往后,你不再是顾家大小姐。”顾府大管家往日里恭敬温和的声音变得冰冷无情,隐约还带着几分鄙夷。
倾月狼狈地倒在地上,无助地仰头望向管家身后的亲人们,期望着他们能看在彼此血脉相连的份上帮自己一把。
“姐姐也真是的,做了这等丑事还敢留在顾家丢人现眼,也不怕害了众姐妹们,你不要脸,我们可还要呢。”尖酸刻薄的讽刺格外的刺耳,那是倾月的堂妹,她二叔的嫡女,平日里见到倾月一口一个姐姐喊得亲热,不料今日却变成这副嘴脸。
“倾月姐姐,你就走吧,莫再留于此处徒增笑话。”躲在人群后的庶妹怯生生地说着最伤人的话。
明明平日里倾月未曾亏待过她,甚至每当庶妹被母亲责罚时,都会帮着求情一二。
结果还是,她看错了人心吗?
倾月被讽刺得几乎抬不起头,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腹部,绝望的视线一一扫过远远站着的诸位兄弟们。
那里有她的庶兄,庶弟,堂兄,堂弟,唯独少了自己嫡亲的兄长,而这些人面对她的目光,不是侧头躲开,就是嫌恶狠瞪,似乎她已然成了那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在被赶出顾家的这一刻,倾月通通体会了个够。
原来,昔日疼她宠她的父母也会变得冷漠绝情,友善温婉的姐妹变得讥讽鄙夷,就连她原本宽和亲厚的兄弟们,也一个个地对她冷眼相待……
一时间,她宛如那被众人齐心推倒的高墙一般,坍塌崩毁。
心底自嘲地冷笑几声,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倾月踉跄起身,纤弱的身子跪伏在地,对着顾府的方向连叩三响,直到额际淤青。
“孩儿不孝,今后无法再于爹娘膝下尽孝,还望爹娘……多多保重,孩儿就此……拜别。”
对于自己的‘罪’,倾月既不辩解,也不承认,她早已被一锤定罪,真正的真相如何,又有何意义?
总归,在她当初对那人动心的那一刻起,就并非全然无辜。
无视身上的狼狈,无视众人的各色目光,倾月转身,随意寻了个方向,蹒跚着迈步远去。
“小姐,小姐,等等奴婢啊小姐。”还未走远的倾月听到背后传来的焦急呼声,她下意识转头,就见贴身丫鬟阿米背着个大包袱,费尽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直奔她而来。
“阿米,你这是?”倾月面露讶异。
“小姐,奴婢和你一起走!”紧了紧身上的包袱,阿米圆圆的小脸上一派坚定。
“阿米……”倾月心下触动,却不忍阿米跟着自己在外受苦,正想劝她回去,一道骄纵的女声突然响起:“阿米,你的卖身契还在我顾府上,你可知你现在跟着这罪人离开,那就是逃奴!”
不知何时,一盛装打扮的清丽少女领着大堆丫鬟奴仆迈步前来。
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有所忌惮,一见她来,连嚣张得志的顾府大总管都得往后退开,恭敬地冲其拱手行礼:“老奴见过二小姐。”
“顾倾星。”一见来人,倾月当即冷下脸。
这少女是她妹妹,仅仅比她小半个时辰的妹妹。
她并非自己母亲所生,却与自己同为嫡女,平日里最得父亲宠爱,也是倾月的死对头。
旁人不知真相,倾月自己却是清楚的,她会有今日,几乎与顾倾星脱不了关系。
可惜,阖府上下上百口人,竟是无人会听她辩解。
也是,连她亲娘都不信她,谁又会相信呢?
从回忆中抽身,倾月缓缓吐出一口气,稍微平复心绪,扭头见到阿米担忧的圆脸,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还好,她还有阿米在。
内心深处仅剩下一小块微弱的残骸,被追随她而至的忠心丫鬟阿米,奋力撑了起来,哪怕摇摇欲坠,终究还是未曾彻底崩塌。
“小姐,该喝药了。”
阿米计算着时辰,扭头去厨房端了已经煎好的汤药过来。
这是保胎药。
倾月身子太虚,又接连遭受打击,心情抑郁,胎像不稳,所以为了保胎,哪怕这药再苦再难喝,她也干脆地接了过去,一仰头,一口饮尽。
“小姐,奴婢这里还有几颗蜜饯。”
“不用了。”倾月摆手拒绝,即便喝了堪比黄连的苦药,脸色依旧未变。
药很苦,但其实习惯了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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