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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送林林去幼儿园,才知道有那么远,都不记得转了多少次公车,过了多少条街了。萧姐说得没错,我自作自受地挑选了一件苦差事。

一路上,林林不停地问我还有多久,但她不叫我“爸爸”,她不习惯,还老用一双大眼睛好奇又畏惧地盯着我,要和我说话就跑过来拉我裤管儿。

可能是我不够和蔼,很少说话,很少笑吧。

我们好像很难建立起亲密感,我从没要求过她叫我一声“爸爸”,我没有资格,就连向幼儿园的阿姨介绍我们的父女关系时,我都支支吾吾,底气不足。

当初的雅林是怎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呢?她看起来那么小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上班族了。雅林很少对别人讲她自己,尤其是讲她的过去,尽管不如我这般只字不提。但她对我讲过,在我请她吃饭的那天。

那个中午,我在河铭中学大门口等到了她,带她进了一家餐馆,找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相视而坐。

我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你点吧,我不懂。我只点了些平常的便宜菜,怕点到贵的或者她没见过的,会在无形中给她一种压力。

我点了菜后,稳如泰山地坐着,丝毫不提那件正事。而她似乎更着急,等了一会儿,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不是要说事情吗?”

我正视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你不带心心来,就说明你知道这件事与她有关。”

“我是猜的,”她皱着眉头,“那个头儿就是他们叫宏哥的那个,我最初也以为他是流氓,可是后来发现他想抓的人只有心心,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所以……”

她不说了,因为我突然发出了笑声她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在变相地陈述自己的美丽。我一笑,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脸有些红,撇撇嘴,向窗外望去,扎起来的头发甩到一边,轻轻地搭在肩上。

我满足地欣赏到了她有些窘迫的样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她的年龄。

桌上的菜刚上齐,我便开始对她从头讲起,从我如何发现了火灾的真相,如何得知潘宏季还要对舒心赶尽杀绝,一五一十地,全数讲给了她听。她的惊讶和恐慌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第一反应也同我当时一样,马上问:“那我们为什么还不报警?”

“你们可以报警。”我回答,“我甚至可以做你们的人证。但我能证明的只有两点:一,潘宏季在出事的几天前去过舒家,二,他昨晚袭击过你们。但这些并不能证明火是他放的,连事发当天他去过现场都无法证明。他最多因为昨晚的事被抓去拘留几天,随便编个幌子,不过就是个猥亵未遂的罪过,没什么用。”

“警察不会去调查放火的证据吗?这么大的火灾,很多人都受影响了。”

“当然会。警方有丰盈的案底,其实早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吧,至今没有抓人,想来也只能是因为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了。”

雅林抿了抿嘴,接过话:“嗯,确实。其实警察早问过话了,出事之前发生过的事,凡能想起来的,心心都交代了,包括送家具的人。”

“那看来,警方早就调查过潘宏季了,但结果是一无所获。从这一点看,你们现在报不报警,可能区别不大了。你能明白的吧,像丰盈那样有势力的公司,树大根深,门路很多,就凭我们,没有办法搬倒他们,硬出头,反而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雅林听懂了我的话,但这太过于残酷的事实叫她十分难以接受:“那心心该怎么办?就这样任人宰割吗?”

“你别急,这案子一定会调查下去的,总会有眉目的,只是时间可能长些,拖上个一年半载,甚至更长。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证心心的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平城,去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最少也要先避开这当口。这案子该怎么办,等把心心保护好之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雅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先躲开的好。”

“我想过了,心心还在上学,不管去哪里,学总得接着上,而且她还未成年,总得有学校接收她,才好安置。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给她办个转学。河铭中学是所私立学校,不是很正统,转学的话,手续应该并不复杂。最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你们那校长,不知道好不好说话,如果他肯帮忙,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听了我的话,雅林一副犯难的样子,我猜她肯定也知道,那个鼎鼎大名的廉大老板,从来就没人表示过他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看,我以前跟廉老板打过一次交道,见过一回。”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明白,所谓的一次交道,其实就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而已。而就算这位大老板真的认识我,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更别提求他帮忙。我说这句话也就是想给她个安慰,若她真要我帮她去找廉河铭,我还得回头再做计较。

但雅林的回答却让我吃惊不小,她竟然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去找廉校长就行。”

我不自觉地打量起她来,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幼稚,还是她对这位校长的为人一无所知?

我半开玩笑道:“这么说,你们很熟了?对了,你上次还去医院探过病呢。”雅林不作答,我又说,“一定很熟吧,那学校一般人可进不去。”

在河铭中学教书的人,大都是廉河铭的关系户,凡他生意上有来往的人,都可以把稍有些文化的远亲近邻送去那里教书,这也是那学校秩序混乱的一大原因。雅林为什么去了那学校教书?她怎么进去的?她真有那种关系吗?如果有,又为何只有很少的工资,在经济上如此困难?她身上的未知壮大了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难以克制。

“一般人在平城是不好混的,但是你有本钱,你漂亮。”我接着试探,“你可以弄个好点的工作,当个营业,卖点东西,肯定比现在好,完全不必去那儿教书,托人帮忙是很欠人情的。”

“我没有托人帮忙。”雅林一口否定了我。见我一脸疑惑,她又微微地笑,那笑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嘲的味道:“你不是说,我有本钱吗?”

本钱?相貌吗?这于教书有何用处?雅林的话并不符合逻辑,但她似乎想隐讳些什么,并不想把这件事说得那么清楚。既然她回避,我也不便再作纠缠,这毕竟是她的私事。

而关于我不得不告知她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于是我开始问一些别的:“你家在哪儿?”我不否认,那是我请她吃饭的另一个目的。

“在南边儿,有山有水的地方。”她回答。

“那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你父母不担心啊?”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没有父母。”

我几乎已经淡忘了雅林当时的表情,她向我谈起她的过去,我才知道,她也有着与我相似的在孤寂和痛苦里匍匐前行的童年。

“父亲和母亲从小在一起长大,是亲梅竹马那种。母亲是个听话的学生,直到像我这个年纪,跟父亲有了那种关系。”她讲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回忆的色彩。

我问他们是相爱了吗,她说是,然后又笑笑:“可是那是件糟糕的事,我外公外婆坚决反对他们交往。”

“为什么?”

“因为父亲只是个小混混。”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桩家世问题。但即便是个俗不可耐的故事,只因为是她的故事,依然会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虽然阻碍重重,母亲却非常坚定地要和父亲交往。父亲很感动,便和母亲海誓山盟,要相守一辈子。可是越来越多的事不停地给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想到生为男人的责任。母亲的生活条件比他好多了,他不能让母亲跟着他过苦日子。他发誓要挣很多钱,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他悄悄跟着打工的团队离开了家乡,只留了一封信,要母亲等他回来迎娶。可是,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变心了?”

雅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默片刻后,她继续道:“父亲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怀上孩子了。外公为这事恼羞成怒,拿起晾衣棍打母亲,打得母亲都出血了。”她停了停,长吁了口气,“他们都以为孩子没了,母亲也以为,对家人绝望透顶。于是,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也是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

“她没有去找你父亲吗?”

雅林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为了不被抓回去,她走得很远,很坚决,而且特地跑去那种偏僻的小地方。书也不念了,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毁了。”

雅林的话忽然间充满了悲哀,我们彼此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母亲在一个叫萍滩的小镇生了我。那里,就是我的家乡。”雅林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凄楚的笑容,“如果没有我该多好,母亲也许会慢慢忘掉父亲,和别的男人相爱结婚。可是,那孩子偏偏没有掉,赖在她肚子里,让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父亲的存在。也是因为我,母亲的青春时代完全在艰辛的讨生活中度过。她的负担太重了,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有病。”

“遗传吗?”

“不知道,母亲说是外公打的。”

“那你没有去治疗吗?我听说,这种病可以做手术的。”

“我小时候症状一直不明显,都是后来学校体检才发现的。医生说做手术还来得及,但得去大城市大医院,得花一大笔钱。母亲哪有那么多钱,她孤苦伶仃在异乡带着我,也找不到愿意借给她钱的人。再加上我看起来跟别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就选择了保守的药物治疗。就是这样都很难坚持,这是要花钱养的病。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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